明清吴江沈氏家族的女性文学意识

    中华沈氏网 2011年3月24日 沈氏裔族


        吴江沈氏家族是明清时期一个颇有声望的文化世家,先后有文学家一百四十多人。在诗词曲文各个领域内成绩斐然,尤以沈璟、沈自晋、沈自征的曲学成就而名世。不仅男性成员成绩卓著,女性也是人才辈出,作品林立,先后有二十七位女性作家有诗词及戏曲作品流传。她们分列于沈奎六世到十世五代人中间,其中六世九人:沈大荣、沈宜修、张倩倩、李玉照、顾孺人、沈倩君、沈静专、沈媛、沈智瑶;七世十一人: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叶小繁、沈关关、沈静筠、沈宪英、沈华鬘、沈淑女、沈蕙端、周兰秀;八世四人:沈树荣、沈友琴、沈御月、沈菃纫;九世二人:沈咏梅、金法筵。十世一人:沈绮。她们分别是沈氏家族的女儿、儿媳、孙女、外孙女,以血缘和婚姻为纽带,形成母女诗人、姐妹诗人、从姐妹诗人、妯娌诗人、姑嫂诗人等,具有显著的家族性特征[ 1 ]。
吴江沈氏家族之所以在女性文学方面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同其家族中进步的女性文学观密不可分。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沈氏家族文学家重视其家族中的女性文学,并对其进行了系统的搜集、整理、出版,将之纳入传播渠道,扩大了其家族中女性文学的影响。特别是女作家沈宜修自觉的女性文学传播意识更为引人注目。其二,沈宜修丈夫叶绍袁及其家人“德才色”并举的女性文学观对吴江沈氏女作家群的文学创作产生了积极深远的影响。

一、沈氏家族成员对女性文学传播的重视

  首先,沈氏家族的男性作家非常重视家族中女性文学作品的搜集、整理,并将其纳入文学传播的渠道,使之不受山川之阻、岁月之湮而流传后世。最著名的当数《午梦堂集》和《吴江沈氏诗集录》的搜集与编撰。
古代女子写作诗词,开始只是作为一种文本形态在闺阁中或诗友中流传、欣赏,未能为社会所承认,也很少能发挥影响。正如民国柳弃疾《松陵女子诗征》序所言:“我邑名媛虽盛而诗文之传百无二三,盖女红之暇,含情绵邈,托兴毫素,藉摅性灵,敢诩风雅。随作随弃,裒集实尟,重以母教未衰,言不出阃。即有专集,大率秘诸奁盒,不轻示人,遑敢问世。况复世变沧桑,文献凋落,春燕翦愁之什、霜闺写恨之词,类皆荡为寒烟,存惟硕果。”可见女性文学作品流传之难。而要使女性创作为社会所认同并影响社会,首先必须使她们的创作在社会上流播,通过编辑—出版—读者的渠道进入社会。沈氏家族的男性文学家们大多重视其家族成员文学作品的传播,对女性文学作品的流播也非常重视,并积极地为她们编辑、出版。沈宜修丈夫叶绍袁和沈氏家族中的沈祖禹、沈彤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叶绍袁在长女、三女及妻子相继逝去后,收集妻子儿女的诗文作品,分别结集,并将它们合刊为《午梦堂集》。《午梦堂集》现存最早的是崇祯九年(1636)叶绍袁序刊本,收集妻子儿女及自己的作品共十部。其中女性作品有沈宜修《鹂吹集》、长女叶纨纨《愁言》、三女叶小鸾《返生香》,沈宜修所辑《伊人思》,并收集当代名媛写给纨纨和小鸾的挽什为《彤奁续些》卷上。刘仲甫《读叶仲韶午梦堂集感赋》:“仲韶多遘奇哀,不能自豁,乃日取夫人及诸子女集,点定梓之,并附悼亡诸篇于后,题其编曰《午梦堂集》。”但是叶绍袁编撰《午梦堂集》,不仅是寄托悼亡之情,更重要的是为了使妻女的才华不致湮没无闻。沈氏家族中的其他男性成员也对沈宜修母女的文学创作成就给予了充分肯定。《鹂吹》刊行时,沈宜修弟沈自征、沈自炳,从姊沈大荣及丈夫叶绍袁都作了序,用饱含深情的笔墨对沈宜修的生平、家庭情况作了描述,同时对她的人品、德行及诗词创作成就给予极高评价。沈自征序云:“姊淑德丽才,掩嫮风人,擅徽来哲,克为女范之宗,宁仅如世之闺秀、稍能弄柔翰者比!”沈自炳序称沈宜修:“明姿秀世,天韵风遐,含体淑灵,散仪朗润。幼好文艺,长洽缥缃。吹律之对,早自闻絃;清风之章,夙明往诵。声传桂苑,颖绝艺阶,誉溢清闺,声高华阈。兼以爱敬夙彰,柔娴必备,声谐环佩,履协珩璜。家称慈孝,物化谦和,而更渊志冰清,逸情云上。桓少君之高风绝世,王韫秀之识量过人。”家族中男性成员对女性文学的关注与肯定极大地促进了女性作家的文学创作活动。在叶绍袁为长女纨纨和三女小鸾刻印诗集《愁言》、《返生香》之后,“爰有名闺丽人,咸垂咨悼”,感于纨纨姐妹之才,创作挽什,以寄哀痛慨叹之意,共有沈纫兰、黄媛贞、黄媛介、吴山、王微、沈媛、周兰秀、沈智瑶、沈宪英、沈华蔓、沈蕙端、沈倩君、张蕊仙、严琼琼、黄德贞、李璧、颜绣琴等二十多位亲戚名媛的诗词曲赋哀悼作品,计一百四十多首,叶绍袁将其辑为《彤奁续些》,“上昭拜辞之章,下列志哀之什”。他并不因小鸾、纨纨是女孩子而另眼相待。叶绍袁《祭亡女小鸾文》:“亲友腥劝,勖我减哀,绕膝多儿,岂必恋汝。呜呼痛哉!即此一言,我肠寸断。男固宜爱,女胡不然?女况如汝,更非他比,故我钟情,尤独在汝,汝所知也。”舐犊之情、死生之隔固然可伤,然而叶绍袁夫妇的悲痛,更深层次地源于他们对才女命薄、彩云易散的无限伤痛。
作为文化世家,吴江沈氏家族历来十分重视文学作品的刊行和传播。除了别集,还重视总集的整理。沈氏家族第九世沈彤和沈祖禹编辑《吴江沈氏诗集录》,整理家族文学作品,以期使“读是编者其慨然念典型之犹在,敦品谊,淑性情,毋遏佚前人光,是则愿与族中人共勉焉者也”[ 2 ],将家族中的历代文学家的创作作为家族文化的典范,勉励后学,使家族文化发扬光大。家刻的刊行客观上也为我们保存了大量可贵的文学作品。《吴江沈氏诗集录》十二卷,有乾隆五年沈祖禹、沈彤辑校本和同治六年沈桂芬重刊本。前十卷收录沈氏从沈奎到沈培福共十世九十一人的诗歌作品,后二卷收集六世到九世闺秀共二十一人的诗歌作品。沈祖禹在序中叙述编撰经过:
吾沈氏于元末始居吴江,自半闲、水西二公以忠孝传家而文学亦开其先。厥后遂以诗赋文辞名者众,而诗为尤盛。至今三百年,代各有人,人各有集。若虹台(沈位)、涵台(沈倬)、定庵(沈瓒)、宏所(沈珣)、闻华(沈自炳)、孝介(沈自然)、恒斋(沈自南)、遁庵(沈永馨)数公其最著者,顾篇什略见他名家所编,而集之刊行者十不得一二。往者冽泉公(沈永隆)尝撰为总集,尚有所遗,且自明季而止。用是我大父晚香公(沈永群)、从父真崖公(沈始树)先后罔罗,复补其阙,篇什增多而业俱未就,今又四三十年矣。旧所藏者各有蠹蚀,而诸公别集转益残缺。每与从弟冠云(沈彤)语及而心伤之。己未夏五,乃敢忘其固陋,发旧所藏,重加搜访,自明之成化逮国朝之乾隆,凡得七十公暨闺秀廿一人,遗诗计数千首,敬谨繙阅,因三稿而整齐之,复于善言诗者商榷之,定录诗九百五十三首,析为十有二卷,名曰《吴江沈氏诗集录》。
从上述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沈氏几代人为编撰家族诗集所付出的艰辛与努力,同时也可见其家族成员对文学作品传播重要性的认识。在对男性成员文学作品搜集整理的同时,沈氏家族的编撰者也将同样重视的目光投向了家族中众多的女性作家,并对她们的创作成就给予了充分肯定。《诗录》每个作家前都有小传,对其人其诗作出了恰如其分的评价。沈彤认为,阅读诗歌可以见祖宗之性情。他在《诗录》后序中言:“凡子孙于祖宗无远近,皆当有以知其性情。盖性情固见诸行事,而尤显于诗歌,故祖宗之诗皆祖宗性情之所存,然必会粹其篇什乃可以并考而得。惟我列祖,有处而立孝悌仁廉礼让之行者,有出而匡君济民者,有不得志而激于时事者,有澹焉以图书自娱者,有寄托于空玄花鸟棋酒音律之中者,更有徒倚闺房伤离而痛死者。性情之殊无不于诗见之,卒莫之纂就刊刻,以昭示后人。”正是由于诗录的搜集,才使众多女性作家的作品得以保存至今,使我们有幸探察沈氏家族中女性鲜为人知的情感状态与生存状态。
不仅如此,沈祖禹、沈彤编撰的《吴江沈氏诗集录》还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影响。民国年间吴江张嘉荣辑《盛泽张氏遗稿录存》,收自余姚迁归安十九世张廷秀以下吴江盛泽本支先人著作,凡十九世三十一人,包括诗存、文存、词存、赋存。张氏在该书“例言”第一条中即明确指出:“沈果堂(彤)辑《沈氏诗录》,录一家诗,是编师其意而变其例”,可见张嘉荣编辑《盛泽张氏遗稿录存》受到了《吴江沈氏诗集录》的影响。又《吴江赵氏诗存》赵基序曰:“予惟吴江沈冠云(彤)先生曾撰《沈氏诗录》。沈氏族大,诗人尤多。今观作舟所撰,或不能逮沈氏。”赵作舟《吴江赵氏诗存》跋言:“夫赵与沈俱为吴江望族,沈氏有《诗录》,为果堂先生秉笔,又得归愚宗伯鉴定,艺林称焉。”[ 3 ]可见,《沈氏诗录》的编撰,得到当地文人极高的评价,而且已经成为当地名门望族编制家族文学作品集的楷模与典范,这也可以看出吴江沈氏作为世家大族在维系保持当地文化中的带头作用。正如无锡邹鸣鹤《世忠堂文集》卷四《郑氏义学记》所言:“望族者一邑之望也。一邑之所当为而不为者,望族亦倡为之,一邑之所不当为而为者,望族亦首评之,是故平一邑之政者,邑宰也,佐邑宰之化者,望族也。”[ 4 ](P326)
沈氏家族不仅男性成员重视女作家的文学创作与传播,而且女作家也有明确的女性文学传播意识。宗法制度下的女性在社会生活中没有独立的权利与地位,《礼记·内则》所谓“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妇女没有参加社会活动的权利。因此女性作家作品的流播就显得尤为艰难。正如清代女作家骆绮兰在《听秋声馆闺中同人集》中所言:“女子之诗,其工也,难乎男子。闺秀之名,其传也,亦难乎男子。何也?身在深闺,见闻既少,既无朋友讲习,以瀹其性灵;又无山川登览,以发其才藻。非有贤父兄为之溯源流,分正讹,不能卒其业也。迄乎归后,操井臼事舅姑,米盐琐屑,又往往无暇为之。才士取其青紫,登科第,角逐词场,交游日广,又有当代名公巨卿从而揄扬之,其名益赫然照人耳目。至闺秀幸而配风雅之士,相为唱和,自必爱惜而流传之,不至泯灭。或所遇非人,且不解咿唔为何事,将以诗稿覆醯瓮矣。闺秀之传,难乎不难?”[ 5 ]吴江沈氏家族中的女作家沈宜修等人即是在家族男性成员支持的基础上,通过自身的努力,使其作品得以广为传播的。一方面,她们通过倡和的方式使自己的作品在闺中及文人阶层中流传,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通过编辑出版自己的作品,使其在更大范围内流传。
一方面,吴江沈氏家族的闺中倡酬以及与其他女作家、文人的交往比较频繁,促进了她们自身的创作和作品的传播。她们以沈宜修为中心,夫妻、母女、姐妹、兄妹、从姐妹、妯娌、姑嫂之间,闺中倡酬,相互促进,热闹异常,《午梦堂集》中即收录了众多的倡和之作。除此之外,还与家族外的女性作家有文学交往。如沈宜修为同邑女作家周慧贞诗集作《周挹芬诗序》,促进其作品的流传。周慧贞,字挹芬,周文亨女,秀水黄凤藻妻。天启三年到四年,叶绍袁馆于周家,其时沈宜修即对周挹芬之才非常倾慕,然因“仲韶方以季长绛帐,余因无缘窥道蕴絮庭耳”。后屡遭变迁,终未能谋面。周慧贞善画,工诗词,生平遭际坎坷。沈宜修在序中言:“及睹《挹芬传略》,则始信混茫小儿,其于搥明珠,砍玉树,无情伎俩,用之熟矣。” 《伊人思》收录其诗三首,愁思萦怀,无可解脱。周慧贞为嘉兴黄氏儿媳,她与黄氏家族中的沈纫兰、黄淑德、黄双蕙、项兰贞、黄媛介、黄媛贞、黄德贞等一起,构成嘉兴黄氏家族女性创作群,在晚明家族女性作家群中占重要地位。沈宜修还与黄媛介、吴山等女性作家有诗书往来,阅读欣赏并品评她们的作品。叶绍袁《返生香·跋语》:“君(沈宜修)每颂黄皆令‘当年若见’之句,辄神往泣下,以其室迩,留侯异日征索耳。又金陵吴文如(吴山)寄诗一缄,病困之中犹为眉舞”。这些都对她的创作以及女性文学观的形成起了积极的作用。
又如沈曼君,其《哭钟伯敬先生诗》并序曰:“余早失怙恃,未娴书,雅好诗歌,惜无援引,偶阅钟先生诗归,见其评阅,能鉴作者命意,余因亦有所得。每有怀寄咏,率尔成帙,思欲一就正先生,而先生已赋玉楼数载矣,人琴之感,能无恸焉!”钟伯敬即钟惺,选录历代女子诗为《名媛诗归》。梁乙真《中国妇女文学史纲》言:“当竟陵体盛行之时,钟谭之名满天下。且两人者,又喜奖励后进,在妇女亦多受其影响。”[ 6 ](P356)虽没有直接交往,但这种意识也是弥足珍贵的。
另一方面,沈氏女作家积极地编辑、出版女性作品集,使之在更大范围内产生影响。沈宜修在季女小鸾、长女纨纨相继夭殁之后,与丈夫一起,积极地整理、编辑和出版女儿的作品。当刻印《返生香》、《愁言》时,“宛君谓余曰:‘女虽亡,幸矣。’天下奁香彤管独我女哉,古今湮没不传、寂寥罕纪者,盖亦何限,甚可叹也。即如袁履贞,生于我郡世家宦女,道蕴无年,遗篇散佚,犹幸因缘君于主人之馆,拾之瓿覆,藏十年矣,而世不知也。吴兴又有吴驾部女,云有集行世,而求之,与其人俱杳矣。埋红颜于荒草,烬绿字于寒烟,可胜道哉。君当为我博搜海内未行者,暇时,手裒辑之,庶几未死,积之一二十年之后,总为表章,亦一美谈快事。若其流布已久,声采籍甚,名字早艳人间,我不欲与幽芳并撷也。”[ 7 ]沈宜修认为,女儿虽死,但她们的作品没有湮没无闻,而得以流传,并为世人赏识,即是不幸中之大幸。在她的思想意识中已经有明确的传播意识。沈宜修曾有志于搜集当时女作家作品之“海内未行者”,“总为表章”,但“业未竟而亡”[ 8 ](P729)。《伊人思》的编辑即是其中完成的一小部分。
明代中后期,女性诗文总集、选集的编选渐趋繁荣,但大多是由男性作家来完成的。明代男性编撰的女性诗文总集中比较著名的有题名钟惺编《名媛诗归》、郑文昂编《名媛汇诗》、马嘉松编《花镜隽声》等。这几部总集的编选者虽然审美标准不同,但都是从“性”、“情”的观点出发评价女性诗歌。如《名媛汇诗》以“文辞之佳丽”的审美标准为遴选依据,而不以身份为等次;《名媛诗归》编者则将“自然”作为选评女性诗作的标准,以时代为序,不分等次。平湖马嘉松的《花镜隽声》则取“诗之幽绝韵绝者,喜录之;娇绝丽绝者,亦录之”。正是这一时期,吴江沈氏家族的女作家沈宜修在男性文人的鼓舞和奖掖下,也开始根据自己的价值标准来选编诗文集。
明代女性选编诗文集者凤毛麟角,沈宜修编撰的《伊人思》是现存明代第一部妇女选本朝诗文集,可谓首开风气。《伊人思》共一卷,辑录当代名媛方孟式、方维仪等46人诗词曲赋188篇。《伊人思》虽然篇幅不大,但很有特点。首先,其编选方法与传统沿古之法大异其趣,沈宜修更加强调采辑“当代”作品的重要性。她在《自序》中指出:“世选名媛诗文多矣,大都习于沿古,未广罗今。太史公传管晏云:‘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余窃仿斯意,弗更采撷。中郎帐秘,乃称美谈。然或有已行世矣,而日月湮焉,山川之阻,又可叹也。若夫片玉流闻,并及他书散见,俱为汇集,无敢弃云。容俟博蒐,庶期灿备尔。”沈宜修编选《伊人思》的动机在于使那些当代名媛的文学作品能流播人寰,为社会所认同并产生影响。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女性编选者的特长和不足之处。书中所录诸人皆系明中后期人,编排上以原有刻集得十八人、未有刻集幸见藏本得九人、传闻偶及得六人、凡笔记所载散见诸书得十一人、附乩仙二人为顺序,这一体例确与上述各书大相径庭,体现出女性编者细致务实的采选风格。书中所收多为当代闺秀诗人,亦有一些出身低微的女子。其中就有晚明嘉兴妓女周绮生,其小传曰:“初出平康,终归非匹,郁志而死。遗稿甚多,不传,亦可惜也。”沈宜修以其贵族之出身,而无门第观念,对青楼中人能平等视之,一方面可见其智识不凡之处,另一方面亦可见晚明开明风气对女性的影响。其次,沈宜修特别重视对母女、姊妹等家族诗人的著录。母女诗人如王凤娴与张引元、张引庆,沈纫蘭与黄淑德、黄双蕙等;姊妹诗人如方孟式、方维仪,黄媛贞、黄媛介等。选录的作品也以母女姊妹之间的倡和之作为多。如方孟式《维仪妹清芬阁诗序》,方维仪《寒月忆妹茂松阁》、《暮春与吴姊话别》,王凤娴《秋夜忆元庆二女》等,显示了晚明女性文学创作的家族化倾向,也显示出沈宜修编选女性诗集的独特之处。再次,沈宜修感于长女纨纨、三女小鸾之多才命蹇,因此《伊人思》中所搜集的女性作家大多遭家坎坷,命运多劫。如方维仪年十七出嫁、十八守节,屠瑶瑟年二十卒,虞净芳年三十卒,袁彤芳年二十九卒,黄幼藻年三十九卒等。她正是出于爱才、惜才的原因,不忍使这些才女们湮没无闻,才为她们搜集诗文的。从中亦可见其女性性别意识的增强和文学传播意识的自觉。另外,明代女性作家编选女性诗文集的还有安徽方维仪,她编选了《宫闱文史》、《宫闱诗史》,王士禄《然脂集》认为此书“持论颇驳《诗归》,实以《诗归》为底本”,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言该书“分正邪二集,主于昭明彤管,刊落淫哇,览者尚其志焉”。同时一些女作家还帮助其他女性作家出版作品。《列朝诗集小传·张秉文妻方氏》记载方孟式死后,其闺中好友孙昌裔妻郑氏、翁为枢妻吴氏为其刻《纫兰阁前后集》八卷并作序[ 9 ]。尽管这些选集在资料收集方面可能都比较简略,在编排体例上也不够成熟,但都体现了女诗人收集整理和传播女性文学作品的意识以及渴望被后人认识的愿望,是为清代女诗人大量编辑总集的先声。

二、沈氏家族“德才色”并举的女性文学观及其在创作中的体现

首先,沈氏家族女性在追求德才色并举的人生理想中自立、自为的意识逐渐增强。叶绍袁在《午梦堂集·序》中开篇即明确指出:“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妇人亦有三焉,德也,才也,色也,几昭昭乎鼎千古矣。”[10](P1)他将德、才、色作为衡量女性的标准,与男性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相提并举,突出了女性的性别意识和要求与男性并举的独立意识。然而,自古以来,士大夫深讳于言色,而才又不易言:“盖富贵者,绮纨珠翠,箫笙歌舞,起于缥缃,弗娴习也。下者,刺绣拈针,流黄织锦,甚逮糦飶滫瀡,躬亲御之,弗暇识也。红香视草,素粉题笺,才亦易言哉”。于是“不得不举二者以尽归之于德”,“于是,闺传青史,壶列彤碑,湘东三管,靡可胜书矣”。然而,时日一长,弊窦百出,“炜管难真,内则易赝”,“曾有诋金屏之淑慎,以牝鸡之司;辉玉帐之嘉懿,以生蛇之妒者哉”,“低徊听闻之余,几有无征不信之慨,则考德故弗若衡才实矣”。因此,叶氏认为,在注重德色之外,闺秀之才是衡量女性自身价值的唯一标准。正是为了不使妻女的才华湮没,叶绍袁才编撰了《午梦堂集》。叶氏称妻沈宜修“德非上哲,或无愧于贤媛;色仅中人,敢自夸为丽匹。惟是谢帘雪散,刘匣椒摧”。《亡室沈安人传》载:“叶子曰:荀奉倩云:‘妇人才德皆不必论,故当以色为主。’余之伤宛君,非以色也。然秀外惠中,盖亦雅人深致矣。”季女小鸾有“媖皇之姿,后妃之德,兼百家之艺,垂千秋之声”。可见,他首先是从才女的角度对妻女作出评价的,而我们从她们的文学创作、亲友的悼亡篇章及历代评论家评论可以看出,这并非溢美之词。叶绍袁《甲行日注》丁亥二月二十三日记载,徐瀑悬(名匡秋)遗书长篇连札,推许太深,愧无杂佩报之。中云:“人俱有集,未闻妇德之相谐,子即多才,宁见女宗之并秀。”指《午梦堂》刻也。又赠五言律诗四首,云:“风雅为家教,和平被一时。词坛俱小子,文阵得雄师。门内人人集,闺中个个诗。郑公还有婢,出语解人颐。”可谓的评。
其次,受这种观念的影响,沈氏家族的女性作家在创作实践中大胆打破了传统思想中置色弗谭的禁锢局面,将不断追求德、才、色三者兼备的目标作为自己理想的人生模式,朦胧地体现出了寻求个性解放的意识。母亲沈宜修不仅自己创作中敢于言色,而且对其子女也不讳于言色。其词《踏莎行》原注:“余以破瓜年,又何须疑,直当信耳。作问疑词,戏示琼章。”词曰:“芳草青归,梨花白润。春风又入昭阳鬓。绣窗日静绮罗闲,金钿二八人如蕣。碧字题眉,红香写晕。青鸾玉线裙榴榇。若教阿母不须疑,妆台试向飞琼问。”她认为少女怀春、春思乃是与生俱来的天然本性,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这种开明的思想在明代妇女中也是非常罕见的。沈宜修有侍女随春,年十三四即有玉质,肌凝积雪,韵比幽花,笑盼之余,风情飞逗。宛君与诸女各有《浣溪沙》词相倡和,宛君二首,自注曰: “侍女随春,破瓜时善作娇憨之态,诸女咏之,余亦戏作”,纨纨、小纨各二首,小鸾一首,叶绍袁二首。兹各录一首,以见一斑:
袖惹飞烟绿鬓轻,翠裙拖出粉云屏。飘残柳絮未知情。
千唤懒回佯看蝶,半含娇语恰如莺。嗔人无赖恼秦筝。(沈宜修)
翠黛新描桂叶轻,柳腰袅娜袜生尘。风前斜立不胜春。
细语娇声羞觅婿,青矑粉面惯嗔人。无端长自恼芳心。(叶纨纨)
髻薄金钗半亸轻,佯羞微笑隐湘屏。嫩红染面作多情。
长怨曲栏看门鸭,惯嗔南陌听啼莺。月明帘下理瑶筝。(叶小纨)
欲比飞花态更轻,低回红颊背银屏。半娇斜倚似含情。
嗔带淡霞笼白雪,语偷新燕怯黄莺。不胜力弱懒调筝。(叶小鸾)
初总银篦拢鬓轻。添香朝拂美人屏。生来腼腆自风情。
浅麝翠分明月雁,小檀黄入晓春莺。故怜斜拨学新筝。(叶绍袁)
这些词都大胆地描写女性的神形之美,并不讳言少女萌动的春情、春心和春态。沈氏家族女性这种朦胧追求个性解放的意识,正是晚明社会文艺思潮追求自由、个性解放的一个缩影。其时李贽以“童心说”反对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公安三袁倡导“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汤显祖《牡丹亭》对情的张扬以及冯梦龙在情的观念指导下收集《山歌》、《挂枝儿》等等,追求个性解放的呼声在文艺领域此起彼伏,成为当时文学思潮的主流。叶小鸾即曾在阅读过《西厢记》、《牡丹亭》之后,为崔莺莺、杜丽娘作《题美人遗照》绝句六首,以寄情怀:
  绣带飘风袅暮寒,锁春罗袖意阑珊。似怜并蒂花枝好,纤手轻拈仔细看。
微点秋波溜浅春,粉香憔悴近天真。玉容最是难模处,似喜还愁却是嗔。
花落花开怨去年,幽情一点逗娇烟。云鬟绾作伤春样,愁黛应怜玉镜前。
凌波不动怯春寒,觑久还如佩欲珊。只恐飞归广寒去,却愁不得细相看。
若使能回纸上春,何辞终日换真真。真真有意何人省,毕竟来时花鸟嗔。
红深翠浅最芳年,闲倚晴空破绮烟。何似美人肠断处,海棠和雨晓风前。
其父叶绍袁在诗后题曰:“‘只恐飞归广寒去,却愁不得细相看’,何尝题画,自写真耳。”该诗看似怜香惜玉,实则同病相怜、同气相求,对“并蒂花枝好”的美满生活充满了向往之情。在反对封建礼教、追求个性解放方面,叶小鸾的思想更为大胆一些。叶绍袁《续窈闻》还记述了小鸾死后,其家恳求泐庵大师招魂事[11]。言小鸾魂来后,愿从大师受戒,大师言受戒之前必须先审戒,因审她种种过失。招魂的事虽不可信,但在当时影响很大。师问曾犯淫否。叶小鸾云:“曾犯。晚镜偷窥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诗的上句是对“女色”之自我欣赏,下句是对男女偶居不离生活的向往。又据清代袁枚《随园诗话》卷六中说,叶小鸾笄年入道,受戒于月朗大师,师问:“犯淫否?”叶小鸾答曰:“征歌爱唱《求凰曲》,展书羞看《出浴图》。”杨贵妃华清出浴图,展示了女子美色的极致,诗的下句在已“展”与“羞看”之间,即在对“女子美色”欲说还休之中反衬出“征歌爱唱《求凤曲》”的热切之情。《求凤曲》即《凤求凰》,是司马相如求卓文君之诗,有追求男欢女爱之意。这种大胆追求自由之爱的思潮正在向闺阁女子逐渐渗透。
沈氏家族女作家除了大胆言情、言色之外,还充分肯定了女性的文学才华,在其作品中处处体现出其对才的高扬。叶小纨的杂剧《鸳鸯梦》是为了悼念纨纨、小鸾而创作的,剧作以三姐妹为原型,追念手足之情。沈自征在该剧序言中说:“迨夫琼摧昭折,人琴痛深,本苏子卿‘昔为鸳与鸯’之句。既已感悼在原,而琼章殒珠,又当于飞之候,故寓言匹鸟,托情梦幻,良可悲哉。”[12]在父母兄妹众多的悼亡诗词中,以戏曲这种形式寄托哀思,可谓别具一格。更为重要的是,剧作将现实生活中姐妹三人的性别置换为兄弟三人,蕴意深刻。在封建社会的男权统治与男权意识的影响下,女性受到了极大的压抑与摧残,其才不能抒展。叶小纨在剧中借惠百芳的口发出一代才女的心声:“想我辈负此才具,不得一显当世,那多少蛙鸣雀噪的畅,好是冷人齿颊也”,对女性“命蹇才无用”、“可怜英雄拨尽冷炉灰,休休男儿死守酸虀甕,枉相思,留名麟阁,飞步蟾宫”、“满腹经纶,争耐荆棘成丛”的悲剧命运进行剖析,发人深省,最终只得潜形林壑之间,寄迹水云之畔。沈自征在该剧序中言:“若夫词曲一派,最盛于金元,未闻有擅能闺秀者。即国朝杨升庵,亦多诸剧,然其夫人第有《黄莺》数阕,未见染指北词。绸甥独出俊才,补从来闺秀所未有者,其意欲于无佛处称尊耳”,其“俊语韵脚,不让酸斋、梦符诸君”。对叶小纨之才华积极肯定。
综上所述,沈氏家族无论是男性成员还是女性作家,对女性文学的重视与传播意识都在逐步增强。尤其是以沈宜修为代表的女性作家试图将女性文学纳入文学潮流的努力是非常值得肯定的。她们同明代其他女作家一起,显示了在诗词、戏曲等领域的创作才华,也在一定程度上与男子分享了文学的天地,为清代乃至近现代女性文学的崛起提供了典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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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叶绍袁.序[A].午梦堂集[M].北京:中华书局, 1998.
[11] 陆林.《午梦堂集》中“泐大师”其人———金圣叹与晚明吴江叶氏交游考[J].西北师大学报(社科版), 2004, (4).
[12]《鸳鸯梦》沈自征序[A].午梦堂集[M].北京:中华书局, 1998.

原载:《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11月第42卷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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