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程敏政 撰《四库全书 篁墩文集九十三卷》 ●钦定四库全书篁墩文集巻四十九
滹源先生，姓韩氏，名士琦，字景琏（1395-1476）。世家繁峙滹水上。晚自号滹源耕叟，学者亦因号之。先生早孤能自立，笃行好学。永乐庚子（1420年），以诗领山西乡贡，累举进士不第。初，上礼部，闻母病，即弃去。同事者譬留之终场，先生不可，曰：人之为学，所以求忠与孝耳。忍忘其亲、尚望其忠邪？卒去之，终母丧。正统丙辰（1436年），始上太学。久之授刑部主事，出录畿内囚还署郎中。景泰庚午（1450年），擢陕西按察佥事，监收三边刍粟，边好水川，国固原州地也，恒苦敌钞，先生请而城之设守御千户所，兵民至今赖焉用。巡抚都御史耿公九畴（1396？-1460）荐升副使。天顺丁丑（1457年）春，分巡关南，有寇号定山者，聚众万人，反据洋、涸二县，僭号建元，四出侵暴，将窥汉中，遣伪使发书约战。先生斩使焚书，督守将吴都司殄灭之，吴惧不敢出，以无兵辞。先生即出令招募得敢死士几千人、马五百疋以授吴，遂败其众，获定山，送京师，释其胁从，一方帖然。耿公将上其功，先生固辞止之。癸未（1463年）入觐，力请致仕归，时年六十八耳。繁峙，亦乃西塞，尝有戎警或劝他徙者。先生谢曰：“吾仕，而与兄弟违，有不得已者。今乃以避患而远吾兄弟，吾何心哉？”。以今天子登极，恩晋阶太中大夫。成化丙申（1476年），自作寿藏以书，告其婿周太史经（1439-1510）俾状其平生，以求铭。於是先生寿八十二矣，识者皆叹其达云。子儒，以乡贡进士知深州，有治迹。史官曰：人固难知也。予闻之周太史云：先生在陕西十三年，时玉山周铨为按察使，以气雄人。先生当其豪辨时，靳不出一语。俟少间，即出一语，铨为之敛服。或不得间，即终不出一语，待其自悟；休居十五年手不释卷，兀坐一室中。虽有大閧，不起问。或遇子弟入见，熟视久之，非可语者，亦竟不问。此其人类乎巽讷无为者，与及观其不终试，以省母病；城西徼而不避难，平关南剧盗，口不言功；年未七十而引谢，笃兄弟之好不他徙以避寇，又疑其非大勇者，不能也。噫！人固真有难知者哉。语曰：“仁者必有勇”，若滹源先生，其近之欤！
明·刘珝
夫孰知当今之世，而有所谓先生其人者乎？先生服忠服孝，知止知足，以达死生，平视斯人，于功名富贵之事泊如也。寿登八十有二，红颜白发，逍遥乎繁峙、滹水之间。时人被其容接者，莫不极称之曰“人瑞②”。滹数里许，有藏风聚水之壤一区，先生命坎其下七尺，崇其上四尺，铧其两旁，虚中，其大书其羡门曰“滹源耕叟”。寿藏时，酌其处曰：“吾其息是矣乎。”诸子若孙曰：“大人老福无涯，预为此不祥计，诚左矣。”先生曰：“小子何知。大块者，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死者，人可得而忌之乎？造化又将汝赦乎？予惟乎命之从也。今夫人疾而忌医，而讳者皆黄口，奚其益？”翰林周侍读经③，其半子也，先生评语之曰：“吾寿藏苟完，子宜为我状之，以干夫名能文者表之。”爰是某膺其托。噫！岂意某得以文字藉斯人以传不朽乎？安得坐斯人于左右，而与之共论古今天下之事乎？世尝谓今人不逮古，若先生者，其何愧古明哲之士乎？先生，讳某，字某，风度伟硕，不妄言笑。少孤，事母极孝。性不喜浮屠法，其于六籍百子，无不涉猎，为文以理为主，不尚浮靡。永乐庚子（1420年），以诗经领山右乡荐，初会试时，二场毕，闻母病，即弃归。或留终试，先生曰:“人之所以能人者，以忠与孝。兹忘亲逛取，孝乎？尚望其忠耶？”不听，抵家，母卒。正统丙辰（1436年），入太学。癸亥，拜刑部广西司主事。奉敕录畿内囚犯，多所平反。比还，升署江西司郎中。事三载，朝廷赐敕，褒其贤劳。未几，升陕西按察佥事。先生素著执法名，至是关辅，咸属望焉。壬申，监收三边粮储，尽革奸弊，民不告难。以好水川近边，军民杂处，无城池可守，虏每入寇，如蹈无人之境。先生亟疏于朝，设立城堡，置守御千户所，兵民至今赖以保全。甲戍，巡抚都御史耿公九畴④，廉知先生为人，连章荐之，升副使。天顺丁丑，出巡汉中，山川险阻，四方逋亡之渊薮。寇有号定山者，聚无赖叛于山南，据洋、固二县，制兵器，图宫殿，僭号建元，四出侵掠，汉中数百里，皆被荼毒，且遣伪使，发书求战。先生即斩其使，焚其书，督同守备吴都指挥，率师往剿之。吴懦，不敢出。先生怒曰：“此正臣子死忠报国之日也，若不能，吾当独往。”吴复曰：“汉中精锐，悉以戍边，兹以老弱，何克御敌？”先生曰：“若能效力于战阵，兵少在我。”即日，出榜募敢死士，得千人，马五百匹。亲援桴鼓督战，人各奋勇，遂殄贼众，生擒定山，械送京师，其余协从之徒，尽从宽释，全活人命，殆不可纪。耿公闻捷，将录其功于朝，先生力辞，止焉。旋即抗章求退，同僚百方譬留之。先生曰：“祸莫大于不知足。知足，常足。走以布衣，荐跻四品风宪之职，为愿足矣，更何望焉？”癸未（1463年），入觐京师，首白于执政者，始得致其事而归。甲申（1464年），圣天子即位，诏天下文职以礼致仕者，进阶一级。先生自中议大夫升太中大夫、资治少尹，亦荣矣哉。祖，讳仲彬，元进士，官枢密，同佥坚州知州。考伸，隐德不仕。妣刘，蔚州卫镇抚善之女。配王安人。子男一：长儒，自乡进士，知深州。女二。孙男二。女一。曾孙男一，女一。史官刘子曰：尝闻天下有贵而非势位者，有富而非金玉者，有寿而非千岁者。服忠服孝，则贵矣；知止知足，则富矣；达生达死，则寿矣。夫非势位，非金玉，非千岁，犹曰贵、曰富、曰寿。矧先生兼全忠孝，预知止足，有如此者，世岂多见耶？昔之人预卜寿藏，若汉赵太仆，唐司空图，皆纸上迹耳，岂若目睹盛美哉？是用表其彰彰者，刻石于寿藏⑤之前，俾天下后世知吾明之有斯人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