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出"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夏志清

    中华夏氏网 2009年8月30日 发帖者夏国初


"拣出"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夏志清


  钱钟书刚“出土”的时候,孺慕者都想一睹其风采。钱先生一一谢绝并幽了大家一默:知道那个鸡蛋好吃就行了,何必要见那只下蛋的老母鸡。他是洞悉国人的根性好看希奇,好凑热闹,好刨根就底。恕我不恭,如把当代走红的几位前辈作家如钱钟书、张爱玲比作那好吃的鸡蛋的话,那么,“发现”或曰率先拣出中国现代小说史这个窝中珠埋着的这几枚鸡蛋的是谁?

  夏志清先生也。

  夏志清秉笔书史,以“濯去旧见,以来新意”为旨,圈点古今中国小说,钩沉稽古、臧否文事爆出绝响时,友人戏谑他是“夏判官”,他默认了。但他也曾说:“……把古今作品乱批一通,笔尖上不带一点感情。我为人平易随和,有时重读我自己‘严肃’的评论,真觉得不像我写的。”他的文章植根于西方传统的人文主义批评精神,在做人方面亦蕴含着浓厚的人文情怀。

  夏志清毕生研究中国现代小说,文化昆仑钱钟书是他的研究对象之一。钱氏是学者,他的小说本为世人所疏漠。夏志清品评他的《围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写得最有趣、最细腻的小说,或许是最伟大的小说。”经他这么一评,众人刮目,再度审视,果真精彩绝伦,获得认同;加之改编成电视剧一播,钱钟书变得家喻户晓。

  在他们那一辈文人中,钱、夏的友谊是深厚的。笔者揣想,在钱看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于夏而言,“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星月互映。

  正因夏志清对钱钟书的关注,方才闹出一则笑话,让健在的钱钟书看到了挚友夏志清撰写的悼文--1975年,友人误传钱钟书过世的消息,夏志清悲哀难抑,写了篇《追悼钱钟书先生》,交台北《中国时报》发表。两人都是大名人,此事以讹传讹如迅雷。风从西方来,直刮得钱家声震屋瓦,“悼”得家人坐立难安。若干年后,钱钟书访问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只好双手揖拱谢罪。亦正因夏志清把钱钟书奉为至尊,当钱真的离世时,他的“悼文”不再追怀友人的懿德风范,而聚焦《钱氏未完稿〈百合心〉遗落何方?》。他不信钱钟书所言在1949年迁居时将稿子扔掉了,“在我看来,钱氏夫妇皆心细如发,误扔尚未完成的手稿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并吁请“假如《百合心》手稿还在,真希望杨绛女士及早把它印出,因为这是部大家抢着要看的作品。”

  其实,钱、夏之间没有什么私交,毕生只面晤三次。一是1943年秋在上海夏志清的老友宋淇先生家,那时夏刚由沪江大学毕业不久,钱此时亦尚伏草莽;二是1979年钱访“哥大”;三是1983年夏的寻根之旅。他们的互敬,纯是“义气相投,文气相通,同气相逑”。

  夏志清还对“沈从文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性”予以充分的肯定,在评点沈的《静》时他说,“三十年代的中国作家,再没有别人能在相同的篇幅内,写出一篇如此有象征意味如此感情丰富的小说来。”

  钱、沈两位在夏志清评点前已享誉文坛了。如果说他俩是被半埋的珠贝的话,那么张爱玲则是“全埋”,“埋”到其人其作品几乎无人提及的程度。夏志清另具慧眼,认为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夏志清在他的“小说史”中浓墨重彩,竟给张爱玲42页篇幅,足见关注和推崇。经夏志清椽笔“点石成金”,这个现代小说史中类如《红楼梦》中的无名丫头的张爱玲,一下子被提升到林妹妹的地位。后经柯灵先生的一纸《遥寄张爱玲》,复把张推到了极致,刻下她的各类作品集、“张看”“看张”之类的相关读物大小书店一片琳琅,连胡兰成的作品也随之“俏”了起来。事实证明,夏志清的观点得到了广大读者的认同。

  张爱玲晚年处境堪怜,特别是赖雅去世后,身心的孤独和经济的困窘,几乎把她逼到绝境。夏志清一方面评说、推介她的作品,音问不断。同时帮她找工作,帮她同皇冠出版社签订有利于作者利益的合同(其实平鑫涛对张一直优待),并在生活和精神上尽力予以援手和慰藉。

  夏志清也很关注陈西滢(通伯),他在为吴鲁芹《英美十六家》所作的序言里说,“鲁芹的老师陈通伯先生,在伦敦住得最久,当时的英国文豪--萧伯纳、威尔斯、哈代、罗素等--他都认识,最有资格写《英国八大家》,可惜他惜墨如金。”最近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还说:“我一向佩服陈西滢,他因受鲁迅的打击而不再写文,是当年文坛的最大损失。”

  在夏志清的人际关系中,最耐人寻味的是他与胡适先生。

  夏志清在北大教书时校长是胡适先生。夏那时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助教。抗战胜利后,美国华侨李国钦先生捐助给北大文、法、理各一个留美名额。历经战火劫掠的教师都很在意这一留学的机会,无奈僧多粥少。北大本是藏龙卧虎之地,人事关系又盘根错节。因此,学校决定公开公平竞争,资浅的教员亦可报名考试。作文考题是《出洋留学两回事》,很有八股味,并规定必须用英文写,另外还需有一篇用英文写的论文近作。夏志清凭他的真才实学,过五关斩六将,以88分夺魁。他没有任何背景,榜示后有人不服,纷传文科的名额被“洋场恶少”窃据,舆论沸沸扬扬。事情闹到胡适那儿,尽管胡适对夏志清毕业于教会学校的背景很不满意,但他还是主持公道,力排众议,把名额给了夏志清。当夏志清请胡适为他写推荐信时,胡适写是写了,但不大热心。缘于“听说我是沪江大学毕业生,他脸就一沉,透露很大的失望……好像全国最优秀的学生,都该进北大、清华、南开才是正路。”(夏志清《我保存的两件胡适手迹》,台湾《传记文学》1987年8月号)这件往事夏志清一直耿耿于怀。但他在评价早期文学革命时,对胡适的贡献仍作了肯切的评价,并没有因个人的恩怨而影响学术公论。夏志清也有凡人平常心的一面,当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引起轰动,他本人已成为大学者大名人时,他仍未能释怀“推荐信”那个疙瘩,没有把自己的书送给老校长。尽管乃兄夏济安先生一再提醒,他仍然不为所动。夏志清在评论胡适的建树时称他是神,而不是人;在面对胡适这个人时,他是人,不再是神,说他偏执、小气或小孩子气皆无不可。从这一角度审视,夏志清倒也有一份可爱的常人心。



  笔者与夏先生有六年的过从,但无面缘。我问夏的师友,他们对夏的评价几乎一致:他不像个学者,没架子,像个老顽童。

  说到顽童,想起余光中的《音乐,饶了我的耳朵吧》一文中对他的描述:某年夏志清访台,火车上嘈杂的乐声不堪入耳,他恳求列车员小姐关掉喇叭,小姐不睬,夏志清当面“扑通”跪下,小姐骇然。当得知眼前的下跪者是名闻中外的大学者时,小姐关了喇叭,列车长也来道歉……后来,有好事者当面问夏志清是否有其事,他爽快地承认了。   

  不过,他又风趣地补了一句,后来音乐噪音又响了,我不跪了,劝同行者轮流去跪……

  夏志清很喜欢拍照。他有一个“立拍得”相机。朋友一到,他第一件事就是大喊“拍照,拍照”,于是配灯光、摆姿势,俨然大摄影师般地认真。他生性急,动作快,被拍者还没定下心来,“嘶”地一声,照片就从相机前吐了出来,影像还未出来,他又迫不急待地连声说:“不知道好不好,真糟糕,怎么还不出现,真慢,真慢,不好就再拍。”老友琦君把他此时的形象描摹得入木三分。

  一次痖弦夫妇带女儿小米去看他,好客的他邀大家到饭馆吃饭。夏志清一路上牵着小米的手,先是走得好快,然后“他忽然在街边停下来,要小米教他唱《梅花》,小米一句句教,他就跟着唱,还自由地加词句“梅花、梅花,你真美丽,我爱梅花真美丽……”饭桌上,夏志清接着唱,唱得小米都不好意思了。饭后,他牵着小米的手又一路唱着《梅花》回了家。

  一位崇仰他的后学登门拜访,献他一束塑料花,声明买不到鲜玫瑰,样子颇尴尬。夏志清马上说:“我怕人给我送玫瑰,玫瑰很漂亮,但谢得太快了,太快了,看了反而难过。”多善解人意的老头儿。

  近年陈西滢的女儿陈小滢,为以她母亲凌叔华为原型而写的《k》不胜愤慨。《k》不仅侵犯了她母亲的隐私权,且黄得不堪入目。她致信夏志清诉说烦恼。夏志清一面批评作者“不道德”,“把小说写得这样黄色,又是不应该”。一面劝慰小滢“现在不像三四十年代,大家都很开通,叔华同洋人有一段情,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最后又说:“这件事还会有人写的,所以你应该先下手为强,把二人这段故事写下来。”他以史学家尊重历史的态度,向当事人的女儿说这番话,足见他的率真。

  夏志清还是位幽默大师,他请宋淇(林以亮)为他的《鸡窗集》作序时说:“我从不找人写序,兄与弟相识最久……我们身后,一定有很多人撰文纪念我们,但自己读不到,很可惜。不如生前看老友为我们写的序,分享这份乐趣。”

  夏志清自喻“侠骨柔肠”,这不是虚言。他曾做过荒唐事:从沪江大学毕业后,友人王君追求在圣约翰大学就读的一女生,该女生毕业论文未做,欲借夏的论文。夏先想这是助人作弊,不足取;后又想,若能玉成友人追上这个女朋友,也是件快事,便真的把论文借给此人了。夏志清在最近致笔者的信中怏怏地说:“这篇论文一直没有奉还,自己至今看不到自己的学士论文,遗憾无穷。”

  他在耶鲁大学时的同学哈利,莫名其妙自杀身亡,于是他与同班的学友们组建了哈利纳德尔纪念基金,经年不断地捐给耶鲁研究院。

  夏志清还是一古道热肠之人。笔者曾受友人之托向他打听林太乙女士信址。我不知此事颇令他挠头,他与林女士交浅,且40年前他应邀写了一篇评《中国文学史》(林太乙夫婿黎明撰)的文章,因该书“错误百出”,他评得很凶。

  “非同林家有任何冤仇”,但客观上他伤了包括林语堂在内的林家三个人。但最后他还是热情地给我介绍了,并且给我出点子:你客客气气写封毛笔信,必然生效。他见国内写张家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与充和)的著作很受欢迎,就热情地向我推荐美国新出的英文版《合肥张家四姐妹》一书,还附上《纽约时报》刚出的评论。并云:该书作者是他二十年前的学生,如果我感兴趣的话,他可代购这本书。

  夏志清还很念旧。沪江大学的英文老师贝特(Juanita Byrd)女士,在第一节英文作文课上朗读了他的作文《南京玄武湖》,并要全班同学讨论,给他以极大的信心和鼓励,使他这个清贫出身的同学,敢与那些纨绔子弟一比高低。   

  他的亡兄夏济安是他最难忘怀的人物。长兄如父,是在他的鼓励、支持和提携下,夏志清才有今天。1946年从台湾回来进北大教书,就是其兄介绍的。济安把自己的同学宋淇介绍给夏志清,夏志清1943年第一次见到钱钟书就是由其兄带着,在宋淇家里相识的。宋淇夫妇与张爱玲有深交,夏志清最初研读张爱玲的作品也是宋淇推荐的。夏志清在《鸡窗集》的跋语中深情地写道:“我在‘小说史’里写下张、钱二大章,最早的灵感都来自宋淇兄。”他乐于成人之美,又不掠人之美。



  夏志清1921年生于苏州一个清寒之家。其父是银行的小职员,夏志清青少年时代常随父亲的调动颠簸于苏、宁、沪之间,疲惫而寂寞,“家里连一口书橱也没有,更谈不上四壁放满线装书、洋装书的书房了,从小未闻过书香,也看不到当代的新文学著作和杂志。”最甜蜜的回忆是九岁那年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套《三国演义》,夏志清用一个暑假看完,此后又重读四遍,这大概算是几十年后他研究中国小说的一个启蒙。

  夏志清小学、中学和大学读的都是教会学校,特别是在沪江大学,半数老师是洋人,华人教师也都是留过洋的,授课都用英文(国文除外),因此,夏志清的英文功底比较扎实。他的两部扛鼎之作《中国现代小说史》和《中国古典小说》都是用英文写就的。

  大学毕业后夏志清到台湾教了10个月英文,后由其兄夏济安介绍到他所执教的北京大学教英文写作,此间有幸结识世界学坛公认的名诗评家燕卜荪,获益良多;在耶鲁读书时师从“新批评”派鼻祖勃罗克斯(Cleanth Brooks),致力于探索西方学界最先进和尖端的理论。因为他熟知西方的经典,又谙熟中国典籍,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目光敏锐且独到,故能“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夏志清1951年获耶鲁英文博士学位,据说迟至60年代,华裔学生在耶鲁拿英文博士的只有四位。毕业后他在耶鲁做研究兼教学,1962年到哥大东亚语言系当教授。夏志清当年在哥大授课时经常出“洋相”,“只见他手执着纸烟,口中念念有词,在黑板前转来转去,忙得不亦乐乎。说得兴起,就劲吸一口烟,可惜忙中出错,左右手拿着的东西有时易了位,发现在黑板上写的原来是纸烟,而吸到口中的,却是粉笔!”(刘绍铭《夏志清传奇》)

  “学者不患才之不赡,而患志之不立。”

  尽管天时地利人和,但夏志清不忘根本一条--自我奋斗,一生青灯黄卷刻苦读书。他把近作冠名为《鸡窗集》,典出于晚唐罗隐的诗句“鸡窗夜静开书卷”和宋范成大的“鸡窗夜可诵”。他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常常半夜两三点钟起床看书、写作,六时入睡。他坐拥书城,寓所藏书“不仅是四壁,是八壁,十二壁,或更多。”他的学问都来自这些藏书。

  夏志清的生活并不轻松,教学研究,学术讨论,接待访客……此外,他还有一件抱憾终身的心事。他的爱女自珍自幼身体很差,于是他就成了“世界上少有的‘二十四孝父亲’”。我且摘抄《岁除的哀伤》中的一段:“自珍即要六岁了,比起两年前并没有多少进步。这几天她日里睡,晚上起来,吃饭后,就要我驮她,一次一次驮着下楼梯到底楼门廊空地去玩。她骑在我肩上,非常开心,只苦了我,多少该做的事都做不了。驮她时当然不能戴眼镜,昨夜大除夕,美国人守岁,酒少不了喝。有人喝醉了,在靠近门前吐了一地,我看不清楚,滑了一跤,亏得小孩未受惊吓。二人摔跤,我左掌最先着地,承受二人重量,疼痛不堪。亏得骨头未断……我用功读书,数十年如一日,想不到五六年来,为了小孩,工作效率越来越差,抚摸着微肿的左掌,更增添了岁除的哀伤。”

  这段心酸的文字,真教人不忍卒读。时为1978年,夏志清已是花甲在即的老人了。他感慨“我常常自嘲道,除了学术文章外,我写中文稿,不是序跋,就是悼文。”近些年的夏志清,尽管事业有成,名扬天下,但体弱多病,常在回忆中生活。每临秋风,面对落叶,他会不无伤感地说“年龄稍长的朋友,就像孔乙己碟里的茴香豆一样,‘不多了,已经不多了’。”每给小鬼抓去一个,我生命上就添了一块无法弥补的空缺。”一种“手折衰杨悲老大,故人零落已无多”的悲绪难以拂去。

  回首一生,有三件事令夏志清常萦心怀:一是兄长夏济安英年早逝,令他悲痛不已,他写了不少追忆文字缅怀手足之情。二是患了自闭症的女儿,尽管影响了他的工作,但他仍倍加怜爱。三是与夫人王洞恩爱有加,相濡以沫。在太太的悉心照料下,他做了心脏手术后,十多年来控制得宜,健康良好。他说他最想做的事是整理与兄长夏济安20年的函扎,并刊印问世,作为时代的记录。

  堪可告慰的是,夏先生兴趣颇多:听评书,迷京剧,嗜电影,好歌剧。他的新朋旧友、桃李门生也多,不觉寂寞。近得先生一函,四张笺纸写得密密麻麻,字迹俊秀雅洁,笔力遒劲,有铁划银钩之韵,想来他的身体近况相当不错。他见我写信用的是毛笔,遂大发感慨:“读来深感快慰,来美后我已五十多年未握毛笔写字,也该抽出些时间来练字了。”拳拳的炎黄情绪力透纸背。

  读罢此信,我给他寄去一本《北平笺谱》,内夹一短笺,希望他能用此笺给我写一幅小楷。我久等无音,又不好意思询问。今年春节后,他清理信函专柜,才“发现”我寄的笺谱和信,忙写信致歉并说他工作忙乱,常演骑驴找驴的喜剧。并云,将随此信把写就的字一并寄我。当我拆阅来信,把信封翻个底朝天,也不见他写的字。十九又是忙中出错,忘了夹寄或塞到致他人的信函中了。

  多可爱的“夏判官”,却怎么也判不清自己的生活琐屑。

  愿他仁者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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