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民先生

    侯一民可谓当今无人可比的画坛元老。健在的“老革命”画家中，无论从才情天赋，从成就影响，还是从年资任职等方面综观之，似应无出其右者。
    1990 年离休。其后21年中创作不断、力作不断。81岁又办新作展，展名他自定为《八零无忌》，展出近期国画新作及少量早期油画代表作160余件，8月26日将在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开幕。
    这展名似蕴含心态无拘、情思无涯、笔墨自由、人老返童而“童言无忌”之意，颇合侯老风趣幽默的大家气度。作品摆在那里任由评说，本文说的却是观众鲜知的事儿。
    “央美老革命”
    1930年8月生于河北高阳县的侯一民，1943年在北平四存中学就读初二，始随齐白石弟子陈小溪学画学诗学刻印 1990。
    抗战胜利后，徐悲鸿为校长、吴作人为教务长，于1946年8月31日，奉命接管了国立北北平艺专（中央美术学院前身），侯一民同年以第一名考入该校国画科。一年后转西画科，由徐、吴二位名师亲授，改学油画。他于1947年加入中共外围组织“进步青年联盟”（中组部确定为“参加革命工作”），组织反饥饿反内战示威，组织秘密读书会和“黄河剧团”，并发展张信讓、李天祥等多人入盟。 1948年10月9日他成为中共党员，11月即因艺专地下党支部负责人被当局通缉，接任了党支部书记，组织营救被捕的同志。他曾先后发展了董希文、艾中信、李桦、周令钊等教师入党。他曾受上级指示，安排党员教师冯法祀带领秘密进城的田汉，到徐宅面见徐悲鸿和吴作人，传达了毛泽东、周恩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离平”的嘱托，鼓舞徐、吴二人团结广大师生，阻止了北平解放之前国民党教育部南迁艺专的图谋。
    1948年底，他组织叶浅予、董希文、周令钊、李桦等师生进行创作后，在新民报社秘密印制了10万张迎接解放的“木刻传单”。他揣着上级发的左轮手枪，在我人民解放军接管防务、北平宣告和平解放之际，组织艺专的师生员工们把传单贴满了古城的大街小巷。
    此展展品中一幅名为《青年地下工作者》的巨大油画，便是侯一民以亲历史实、以自己和女画家周思聪年轻时的形象为素材、1957年在苏联专家“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的毕业创作。从中可看到这位“央美老革命”，当年指挥女同学送发传单时的战斗青春。
    “最大黑画家”
    展品中属“旧作新画”的油画《刘少奇与安源矿工》，是一幅声名遐迩、史诗般的杰作。此画中隐含着共和国的心酸往事，镌刻着无字的万语千言。
    1959年，时任中央美院油画系副主任的侯一民，在为小说《青春之歌》完成8幅插图后，接受了为革命历史博物馆创作油画《刘少奇与安源矿工》的指令。他遍访煤城屡下矿井，查资料搜素材精构思细刻画，历时3年艰辛完成了这项“国家任务”。
    文革到，厄运来。不提他1962年画过《毛主席与安源矿工》、不说他1963年画过《毛主席与亚非拉朋友》、也不念他1964年画过《毛主席与56个民族代表在一起》这些在共和国油画史上声名赫赫的力作，单单就是这幅《刘少奇与安源矿工》，使他成了文革中的“最大黑画家”。“江青同志批了‘大黑画’！”（见侯一民《泡沫集·梦魇十二年》124页）之后，批判侯一民与此画的檄文“荣登”在《人民日报》头版。轮番批斗，每天毒打，长达两个月的暴虐中，竟打坏了6根墩布把……最后，他已被打得全身紫黑、两腿巨肿、内脏出血、大便乌黑。
靠着钱绍武夫人偷偷买来的两瓶碘酒，靠着老中医王大经的中药，侯一民从文革中挺了过来。1977年，他又奉命为“革博”重制了被毁掉的“大黑画”。
    这次画展中的《刘少奇与安源矿工》、《毛主席与安源矿工》，是他今春为自己的逸园博物馆重新创作的，系首次亮相。同时亮相的还有这两件油画的人物素描16幅。
    “闹心”人民币
    侯一民夫妇的一些人物风景作品，无论在印刷量、流通量，还是在“观众量、价值量”方面，都堪称当今之最——自1958年起，他与曾留学苏联列宾美术学院、学油画6年的夫人邓澍教授一起，为第三、第四套人民币的20种票样，创作了所有的人物与风景绘画。十几亿国人谁能离得开钱？所言“四最”确为名副其实。这两套人民币流通使用期长达数十年之久，随着收藏热，目前更值钱。
    老画家前些年中一直忿忿不平。他多次向我提抗议：“都是你们记者闹得，好像我们只爱画票子、只会画票子！”每逢这时我便向他解释：“新闻传播讲究看点，你‘画钱’是受众最多的看点，懂画的人记得住，不懂画的人也记得住，只要看看或想想用过的票子，就了解你们老两口的作品了。你说，是懂画的人多还是不懂画的人多？”于是他便没词。
    近年来他又为“人民币女郎”烦心：连续有女士自证自身——是人民币上的某某人。网上亦传言不断，一会儿说他画的1962年版红壹元票上的女拖拉机手现在XXX省XXX局；一会儿说他画的1980年版绿贰角票上，一位少数民族姑娘现在XX省XX厅。其中似乎含有无限商机，于是多方人士多次要他证实。
    更离奇、更令侯一民生气的是：当年第三第四套人民币的制版，是由北京541厂、上海542厂的多位技师完成的，可在前些年，其中的一人却自封为“总设计”，每年新年通过邮局大量发售的第四套人民币“票样集”，在封面弄上“总设计XX”字样及其签名。第四套9种票面共168.9元，此人签名后售价为500多元。此人发财后许多收藏者不时来找侯一民求证真伪，弄得他为“辟谣”耗时费力。
    展品中有他的第三第四套人民币素描创作原件，从中可见“财富积累”之概貌、“画纸成金”之艰辛。现今冒叫一口“我是总设计”就能搂钱，这是侯一民当年不曾料到的，“老革命”焉能不气？
    第一副院长
    侯一民此次展出的160余幅国画与书法作品，大部为近年新作。大类有巨幅国画《逐日图》；古代寓言画30幅；新生肖图12幅；工笔草虫17幅共37件；其他各类国画68幅。题材上有山水、动物、花卉，可谓画种齐全、画法多样、画意深刻、画风灵动而幽默。其中长17米、高2.4米的“要翻一个人类学大案”的《逐日图》，他用独创的“拧按搌拓漏喷印”的“拓印画法”完成，非笔画非指画却别开生面、气势恢弘。能有此成积，与他提前卸任不无关联。
    文革结束，侯一民重任油画系副主任，在与吴作人、靳尚谊、林岗共同执教陈丹青、葛鹏仁等首届油画研究生毕业后，他于1983年始任中央美院第一副院长，实际主持全院工作历时4年。其间央美于拨乱反正后正值改革初期，派性存积弊多矛盾重重，驾驭全局可谓耗时费力。
    以住房为例。眼下已成名的教师画家，豪车豪宅当不在话下，可是当年央美的名师名家如吴作人、戴泽、梁玉龙等许多人，住房却是数代同室，既小又陋，何敢奢望独立画室？笔者最近有机会看到名家们当年一份份书写工整、言之切切的请求分房增房的报告，都是侯一民为之头疼过的，读来实令人感慨。
    曾有一天，某名人为分房，携夫人在侯一民的蜗居中折腾了好半天，该夫人突然犯了心脏病，躺在沙发上吓人不轻，侯院长赶紧找药伺候。好不容易前脚劝走，后脚另一名人夫妇又为分房找上门来，逼得邓澍这位1945年即参加革命的大油画家（代表作中有国博收藏的《毛泽东朱德在挑粮路上》、《八女投江》等），“扑通”一声给人家跪倒在地：“你们饶了侯一民吧！不饶他，我的心脏病也要犯了！”
    侯老曾画过的一幅《端水图》。画中一老翁左右手各平托一碗满水，弓背佝腰趔趄向前，他题诗曰：“此翁行走步蹒跚，怵怵惊惊两碗端，世间怪事无须怪，缠不清处要人缠”。联想画家当年从政时要“多碗水端平”的“杂技生涯”，深感此类作品创作构思奇特，读后莞尔之余又觉一丝酸楚。
    有幸的是，侯一民于56岁（1986年）时即致函文化部，提出不再担任任何领导职务，并辞掉了央美11项职务，潜心于艺术创作。否则何来离休后的多次展览？何来逸园博物馆里已渐增至3000多件的作品与藏品？
    他落墨最多的是“反腐败”。从《红包》、《行贿新招》、《老来无力画贪官》、《吹牛图》、《早晚接你班》、《年来女士学洋人》等等画名中，便可看出这位老共产党员离休后并未退隐山林，仍在用手中的画笔——战士的匕首与投枪——在为党风政风世风的匡正呐喊搏击！
《可以开发票》尤为深刻。一个丰乳肥臀、媚眼流波的西方女郎正在“拉活”。画面上题了20来个字:近年中阿姆斯特丹的妓女都会说一句中文“可以开发票!”可谓入木三分又振聋发聩！
    钟情“我喝粥”
    业内周知，侯一民在画坛上有着强大的“气场”。不管何活动何场面何规格何规模，只要他到场，宛若众星捧月一般，各方视线均会集于这个白胡子、大肚子、拄棍子却思路清、中气足的老翁身上。
    众所不知，作品量巨大的侯一民却未卖过画。每涉此话题，他的回应总是3个字：“我喝粥！”对此，他给我的解释是——“我没卖画，不想‘吃肉’。我愿‘喝粥’，喝粥长寿。”
    他有着一长串头衔：著名油画家、著名美术教育家、中国壁画学会名誉会长、中国美协理事、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名誉会长……。他擅长多种技艺：油画雕塑、国画壁画、考古鉴定、书法篆刻、陶艺设计……。他与夫人积累了众多作品，仅辽宁美术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四卷本画集中，就收入他们的各类作品1782件。其后夫妇倆佳作力作不断，代表作如2008年主导创作、并亲画领袖及重要场面的阔达429平方米、世界最大的素描壁画《抗震壮歌》，2011年为辛亥革命百年创作的6屏巨幅油画《宋庆龄组画》等。
    他夫妇的生活极其简朴。女儿侯珊瑚系旅美成功画家，生计全不要他操心。他地处北京西山戒台寺北麓、丛林掩映的逸园博物馆中，珍存着夫妇俩毕生的创作与藏品。东西多了没地儿放，去年他抱沉疴之躯，历时半年又自己设计并指挥了施工，扩建展室700多平方米。记者作为他多年忘年之交的晚辈，当时在琢磨着：这个80岁的老革命老玩家“老顽童”，创作不断施工不断折腾不断，他到底想干什么？现在似乎感觉到：他精心创作并小心守护着的数千件宝贝，最终将是社会的。
    一个画展的展品与展期是有限的，优秀作品的余韵与展线却是悠远而绵长的。看侯一民的画展除了看展品，还能看出些什么？
    “为人民而艺术”，是他丹青人生的永恒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