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女作家燕玉梅的文学作品——亲爱的太监

    中华燕氏网 2010-10-9 21:08:53 燕玉梅


我叫高尾。是个太监。第一次见到瓴王,是在那个油菜花开疯了的春天。那个春天我十岁。我在天水镇长大。从邻人看我的眼神中,我知道了我的漂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漂亮这个脂粉味浓郁的词语。难道我天生是当太监的命吗?我不知道。

十岁那年,我还弄不懂太监的含义。我的操了大半辈子铁锤的铁匠父亲,在夜色中的梧桐树下,用坚硬的巴掌抚摸我的脸。我知道,父亲这样做的时候,就是有话要对我说。我想起五岁那年,父亲也是在这棵梧桐树下长吁短叹的抚摸我的脸。我看见他把我才出生的柔软的瘦弱的弟弟装进铺着麦秸秆的草筐,轻轻放在了家门口拐弯处的河面上。那个黄昏,太阳沙沙的,周身长满了毛,打不起一点阳气。我在河滩上挖豆芽菜。父亲是在弟弟漂了几丈远之后才看见我的。我挎在臂弯的篮子早掉在了地上。豆芽菜洒了一地。嫩绿嫩绿的,要是在以往,我早留下口水了。我一双失神的惊恐的眼睛看的父亲汗毛倒竖。

看什么?看什么!老子养不起,还能怎么办?父亲朝我走过来。我被我的粗鲁的铁匠父亲牵着手向家门口的方向走去。爹,豆芽菜。我一步一回头。多好的豆芽菜啊!

我的苍白瘦小的母亲坐在屋檐下衲鞋底。我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我们都没说话。后来是母亲挎着小篮去河边拣回了我洒下来的豆芽菜。

那天晚上我吃的前所未有的饱。唏唏溜溜喝了两大碗莜麦糊糊,像嚼牛草一样吞咽了一大绞豆芽菜。我在院子里满足而幸福地伸了个懒腰。肚子里的粮草好久没这么充足过了。

我伸懒腰的姿势是优雅而舒缓的。像刚刚吃完一只肥鼠的猫。做完最后一个过渡动作的时候,父亲粗大的破锣似的嗓子扯起来了。高尾,你过来。

父亲拿个水烟袋呼噜呼噜地吸着。那硕大的铜烟袋锅子里的声音和我没豆芽菜吃的时候,皮包骨头的肚子里发出来的咕噜咕噜的声音一模一样。儿子啊,今天的事你都看见了。不是你爹心狠,实在是没办法啊,我和你娘都勒紧裤腰带多日子,可连你都吃不饱,哪还有余粮去喂你弟弟呢?父亲手上的老茧太硬了,他摸我脸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穿行在蒺藜林子里的幼兽,薄薄的脸皮生疼生疼的。

我明亮的眼睛望着天空。天上有好多好多的星星。漂亮极了。可能我一辈子也数不清。那娘为什么要生下弟弟呢?我小心翼翼地问父亲。父亲只顾抽烟。我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我知道弟弟是从娘的肚子里出来的。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日子里,我挨过不少的巴掌。只是娘的巴掌扇在我脸上,一点不痛。所以我不怕娘,我只怕我那铁匠父亲的粗重的巴掌。我知道娘不高兴。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她一天天胖了。娘胖起来的样子真好看。邻人都说我长的很像娘,要是个姑娘家,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我在院子里玩知了的时候,听见娘说,这次又有了,怎么办啊?父亲的眉头皱成川字型。以前每次不都没事吗?你怎么搞的?母亲戚戚艾艾的哭起来,你以为我愿意啊?受苦的是我又不是你。死男人,没良心的东西!我用竹笼子罩住知了,跑到母亲身边,娘,你怎么啦?我扯住母亲的衣角。儿子,去玩吧,娘没事,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家的不懂。我哦一声又去逗我的知了了。

我喜欢那种又黑又大躲在树叶间不会鸣叫的知了。它们那双装饰性的绿眼睛看上去诚实极了。我知道,知了能够很清楚的看透这个世界。因为它的眼睛长在翅膀底下。一双不张扬的眼睛与人类的眼睛相比,应该有太多的过人之处。

我一直认为那种不会鸣叫的知了是旷世孤寂的。它们觉得说话没意思,索性什么也不说了。也许它们不孤独,沉默是它们与世界交流的方式。安全却又遗世独立。我能静静的看上一整天。这些个性十足的生命,对它们,我有着根深蒂固的羡慕,只是幼小的我那个时候没有意识到罢了。

我固执地与沉默的知了为伍。我在院子里和知了说话的时候,母亲会拿来一根青灰的藤条,一下一下吃力的跳着,这让我好奇。我说,娘,你喜欢跳绳吗?娘的脸上浮现出苍白的微笑。松松的肉皮牵扯一下,娘脸上的汗珠就骨碌一下滚落几颗,砸在尘土飞扬的泥巴地上,马上就消失不见了。

娘那一段时间出奇的爱使力气。她吃力地爬上后山去砍柴。这些重活以前可都是我那力大气粗的铁匠父亲干的。我开始隐约觉得母亲是在完成一个计划。至于计划的内容,我却不得而知。

我一遍一遍提起我的铁匠父亲,倒不是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个铁匠父亲而骄傲。只是他用他手中祖传的工具在某种程度上改变或者是决定了我苦难的荒唐的抑或是或喜或悲的一生。我总觉得我这一辈子是让人发笑的,你笑过后却又忍不住抖动双肩哭的气息奄奄。

我的善良的母亲总是蹦啊跳啊,并没有把她和我的铁匠父亲连手打造的那个生命跳出肚皮之外。恰恰相反,我的乖张的弟弟在母亲温暖的羊水里生长的出乎意料的顽强。顽强的就像后院土墙上爬山虎的触角一样,扯都扯不下来。后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弟弟终于见到了这个慌慌张张的弱肉强食的世界。可惜他的眼睛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幼小的生命就附着在我的铁匠父亲编织的那只竹筐里,沿着我家门前的那条长满了又胖又嫩的豆芽菜的小河,漂到下游去了。

那个年代,一个鲜活的生命没有一篮豆芽菜值钱。这是事实。是历史无法遮盖的一页史料。

 

鹅黄衣衫的差人捎来选宦消息的时候,我的苍白的母亲还拎了一包豆子打算去河滩种植。那样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像嚼牛草一样大嚼特嚼一碗一碗的豆芽菜了。我的挥汗如雨的父亲正抡起铁锤砸一块煅烧到恰当火候的铁块。听完差人的叙述,我的铁匠父亲膘悍的眼睛里迸放出异样的光彩。儿子,时来运转了啊。父亲总改不了用粗大的巴掌来抚摸我的青筋暴露的脸庞的习惯。母亲听见父亲的话,很明显的倒退了几步。从母亲的踉跄里我知道父亲的决定又是让我惊愕的。我忘不了他若无其事地看我弟弟顺水而下的眼神。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悲伤。我当时在他脸上甚至看不到一丝表情。他的平静让我发冷。

儿子,你享福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父亲笑的一脸向往。

就这样,我被我的铁匠父亲拉进一间黑漆漆的屋子。刀起刀落。我下身喷洒出来的血溅红了我的铁匠父亲的黝黑的脸,也溅红了天水镇虚弱的了无生气的天空。一阵钻心的疼痛刺穿了我苍白的身体。我昏迷在我的铁匠父亲的脚边。

醒来已是晚上。我的穷苦瘦弱的母亲一如既往的蹲在潮湿的墙角嘤嘤啜泣。下身疼的厉害,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父亲为我去势的那把他亲手锻造的弯刀搁在案几上,隐隐泛着血光。我想那把钢火很好的刀一定还残存着一丝热气。

我一直佩服父亲的干脆与果决。皇宫里严苛的净身程序在父亲眼里不值一提。我的铁匠父亲的暗涌奔流的野蛮本性其实一直流淌进我的沸腾的血液,在后来的一段辉煌记忆里,我觉得这是我应该感到自豪的事情。

我像小时侯着迷漂亮这个词汇一样迷上了去势这个血腥而又无可避免带着点骚味的词语。我一始终觉得创造这个词汇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男人下身的那个玩意儿像切冻豆腐一样一刀喀嚓下来之后,他也就雄风不在了。

我的自认为见多识广的父亲当时游说我去宫里当太监的时候,说过这样让我佩服的五体投地的话。当太监多好啊,跟在皇上身边,鲍鱼燕窝,香羹美酒,就是闻闻味儿,也不是我们这些老百姓能盼着的好事。你当了宫里的公公,哪个不畏你三分啊?到时候吃香的喝辣的,这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到时候你还怕吃不饱么?什么豆芽菜啊,说出来真羞人,我的出息的儿子哪会再嚼这牛草般的东西啊。儿子,我们也舍不得你,可这都是为你好咧。

我感叹父亲一夜之间口才突飞猛进的同时,也留下了悲喜交加的眼泪。可天知道,我悲什么喜什么呢?

在皇宫里,我的确光辉过一段时间,那都是后来的事了。那时候,我的口才也如我的铁匠父亲一般的光溜顺滑。我经常对那些不如我的宫人或受到责罚的狗奴才们说,委屈什么呢?多大点屁事儿?砍掉鸡巴也就钻心那么一下子,那阵子疼过去之后,也就留碗大个疤。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会尽量弄出一点抑扬顿挫的声调来。我一度为我经典而形象的说辞沾沾自喜。

我想我还是应该把叙述的线索弄的清晰一些,脉络分明一些。我是个喜欢简单的人,只是这个世界把我加工了一下,加工的有些复杂罢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在十岁的那年春天见到那个威风凛凛的瓴王的。他站在高高的瓴摩殿上,古铜色的皮肤在金碧辉煌的宫灯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我的头缓慢的抬起来,光芒万丈的瓴王还是刺疼了我的眼睛。

我毫不掩饰我对瓴王的夸赞。作为瓴摩国的子民,夸赞自己伟大的王,是一点都没有错的。我的骨子里流淌的原来是能够识时务的血。这是后来我逐渐弄清楚的。我的识时务也就使得我后来的那段辉煌时日,理所当然势在必得了。

我看到瓴王看我的时候嘴角微风般牵扯了一下。我知道,瓴王是想冲我笑。作为一个伟大的,他的笑只能是隐秘的不易察觉的。我想是我的漂亮打动了高高在上的瓴王。可到后来,我甚至不知道瓴王那隐秘的微笑带给我的是幸福还是苦难。所幸困极了的我已经无暇思索了。一个拒绝思考的人就像拒绝唱歌的知了一样,只会躲在世间的树叶里打盹儿。

瓴王起身回栾篱殿的时候,抛下一句话,高尾就留在寡人身边吧。惊讶使我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谢主隆恩。那个时候,瓴王皇袍的一角早已从大殿上轻扫过去多时了。只到豪乐将帅响亮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我才如梦初醒。高尾你没听见皇上的话吗?还愣在那儿做什么?我这才跌跌撞撞朝栾篱殿奔去。

瓴王站在一扇镏金的窗户边看窗外别露园的风景。我进来跪在瓴王的脚边,一声不响。瓴王缓缓转过身。狗奴才连请安也不知道么?

我嗫嚅道,奴才不敢打扰皇上的雅兴。皇上难得有如此心情欣赏美景。

瓴王笑了。你这小奴才还挺会讲话的嘛!平身吧。我站起身,感觉到膝盖处有些酸痛。你怎么想到来宫里当太监的呢?皇上的心情就像窗外的天气一样,瓦蓝瓦蓝的。我怔怔地看了瓴王很久。我在想如何用最得体的语句来回答皇上的问话。

我觉得皇宫很好玩所以就来了。我也想看看至高无上的我们的王到底是有没有三头六臂。我本来想说我是来皇宫吃香的喝辣的来了,很显然,那个真实的答案是不能说出来的。我想童言无忌在某些时候,能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

不出我所料,瓴王很满意的笑了。你看见寡人了,失望么?说说寡人在你眼里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王上您长的很漂亮,而且很年轻。我口无遮拦地说出这些话。瓴王并没有责怪我。漂亮,我漂亮么?是的,您的漂亮闪耀着光辉,它时时刺痛奴才的眼睛。我以为你是个胡子很长霸气十足的男人。见到您年轻的容颜我吃惊不小。您和常人在表面上虽然没什么区别,但您的不同之处在您的眼睛里,在您的心里。

瓴王的手触到我的脸了。你个小毛孩,懂得还真多。我憨憨的笑了。我同样的意外我能说出这番话来。难道栾篱殿里的空气一冲进我的身体,我就长大了吗?我好喜欢瓴王叫我小毛孩。这说明我是个孩子,这在某个时刻,能让我忘掉自己太监的身份。我的铁匠父亲,他可能不知道他的儿子来到宫里变的多么出息了。他可能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开始讨厌自己的太监身份了。

在皇宫里,可以不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就尽量不说话,我害怕听到自己尖尖的奇怪的声音。我发现瓴王也很少讲话。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凝视。他一直叫自己寡人。我私下里觉得这个称呼对帝王来说是再生动不过了。人们看他们站的高高的,他们从来没说过真心话。他们总是缄默不语,大多数时候就坐在威威大殿上听官员们不疼不痒的论争。这是很冗长很枯燥的生活方式。帝王们怀着极大的耐性忍受着。我感觉我像极了知了,用翅膀下的眼睛窥视这个苍茫的病入膏肓的世界。

让我欣慰的是,皇宫里也能找到知了。这真是奇异的事情。我只是没有时间去捕捉。我像只跟屁虫一样时时刻刻尾随着瓴王。在别人看来,我真的是一只高高在上的尾巴。我又怀念起我的铁匠父亲了。他给了我一个颇有寓意的名字,高尾。每当瓴王临窗而观的时候,我就一声不响的从窗户里看别露园里葱葱郁郁的梧桐树。梧桐树的叶子伸开它们的大巴掌,知了若无其事的栖息在上面。我的脚底板痒起来,这里要不是深宫大殿,我早啪嗒着脚丫子去捉知了了。奇怪的是,这里的知了似乎经过密切商量的一样,一声不吭。难道这可爱的小生灵早已洞察了这里的玄机,统统放弃了聒噪么?

高尾,你在看什么?瓴王很久才说了一句话。瓴王是洞悉一切的。连我这个小太监眼珠子朝哪儿骨碌他都知道。回王上,奴才在看知了呢。瓴王笑了,声音响亮。知了?有意思。你喜欢知了?是的,王。瓴王并没有再问下去。我这个小太监的一点偏执的喜好,是没人当回事的。我想瓴王只是想突然开口说话而已。

瓴王说高尾你陪寡人到彝心宫去一躺吧。我跪地打千,然后尾随王上摆架彝心宫去了。

彝心宫是王后娘娘的寝宫。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雍容华贵让我不敢正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王后娘娘。这个美丽而高贵的女人嘴角挂着母仪天下的微笑的女人。瓴王的到来,这抹微笑带了些骄矜和期盼。到底还是个女人。我对普天之下的王后都怀有一份戒心,一份事是而非的鄙夷。她们在深宫大院里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练习飞翔。等翅膀稍稍硬了些,便心怀鬼胎的过起了见不得光景的试飞生活。这些个倾国倾城的美妇人,个个怀揣喷薄欲出的大梦,渴望无忧的霸道的飞翔。可她们忘记了,她们飘飘悠悠的起飞的同时,那可恶的笼子也跟着飞起来了。只是她们不知道。于是悲剧总在白云飘渺处上演。那笼子连同笼子里美丽的妇人,在故事的结尾,总会啪嗒一声跌落下来,摔成一只嬴弱的血泪斑斓的蝴蝶,趴在冰冷的台阶上,她们最终知道了什么叫心如死灰。

第一眼看到王后娘娘,我有些意外。我看不到异样的我所预想到的东西,我不仅高兴起来。这个好女人,她善良如我的种豆芽菜挖豆芽菜纳千层底的娘。

王上,这就是您说的那个叫高尾的小公公么?真是个可爱的孩子。王后的笑脸转向我,我低下头,脸刷地羞红了。我并不是个害羞的人,在天水镇的时候,我甚至敢裸身去河里洗澡,羞的那些丫头片子们挎起洗衣篮落荒而逃。我想是王后娘娘的那句话感动了我而已。我当时还担心,这个善良的高贵的女人会叹口气,接着来一句,这个可怜的孩子。看来一切忐忑都是多余的了。

我暗暗为自己的虚荣发笑。本来我就是可怜的,一个连莜麦糊糊也喝不饱的孩子,难道不可怜吗?可别人一旦说了太显山露水的话,我还是从心底产生一种抵触情绪。我是单纯的,也是虚荣的。

瓴王这个时候来找王后娘娘,我有一丝不解,难道他仅仅是带我到这个华丽的地方,来让王后娘娘看看一个穷苦的粗俗的铁匠的儿子,一个苍白的能数清身上有几根肋骨的小太监么?王后娘娘亲手为王上泡了菊花茶,轻启朱唇道,王上来找哀家,是为何事呢?我暗自惊叹这个美丽的女人的凌厉的问话。她已经肯定皇上有事才来这里的。

王上很形式的咳嗽了两声,寡人这次来找王后,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堇裳王那边的事。

娘娘脸上的表情微微起了点波澜。堇裳是娘娘的胞弟,分封为西南王。这次西南疆域出了点战乱,王上忧心忡忡的。王上啊,您真是折杀哀家啊!我那个弟弟啊,他心中哪里有我这个姐姐。他对您可实心着呢!怎么,最近堇裳那边没传报消息回来吗?王上放心好了,到不是哀家夸自家弟弟,堇裳是不会辜负浩荡皇恩的。瓴王眉头轻皱,含糊的嗯了一声。

王后你先休息吧,寡人有时间会再来看你的。瓴王移驾回宫的时侯,我看见王后欲言又止。我本想叫住瓴王,但我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我一个小小太监,又能说什么呢?

弄不明白瓴王为什么去向娘娘询问这样的问题,按照伦理纲常,娘娘只负责掌管后宫冗杂的事务,是不过问政事的。真不知瓴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算了,这都是我这个小太监想花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事情。我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侍侯好瓴王。

同我一起进宫的小太监耶束在后宫打杂。他的主人是黎麓宫的筱妃。第一次在大殿上朝见王上的时候,他就笔直笔直地跪在我屁股后面。是瓴王注视我的表情引起了众人的注视,我当时愣在大殿上忘了谢主隆恩的时候,他还悄悄戳了戳我的脊背。以后我们算是各有所司。碰面的机会不多,偶尔遇见,只是相视一笑,从他的笑容里,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艳羡。

在我眼中,瓴王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大多数时候,他就独自在栾篱殿就寝。我总是陪在他身边。暗夜里,凝视着香烛下瓴王波澜不惊的脸,我的心里泛起一圈圈毫无来由的涟漪。

现在,我每天吃的很饱,这是我在天水镇的家里不敢奢望的。可我竟然不可救药的怀念起我和安静的知了默默对视的日子来了。有时候,我会得到王帝的奖赏。一包碎银或者一些各地的官员们进贡给王上的美食。拿着这些东西,我就会想起我的苍白虚弱的母亲,想起我的死命抡锤子的光着膀子的铁匠父亲,想起我的和草覆的篮子一起漂远的透明的柔软的弟弟。我把一块桂花糕轻轻送进嘴里,慢慢地咂着嘴巴。我的苍白的瘦弱的母亲,她永远也想不到他的儿子是怎样优雅的咀嚼。我想,这是她的骄傲。我真的希望能把一小块桂花糕轻轻放进、母亲的嘴里。她一定会鼓动干瘪的嘴唇,泪光闪闪地说,我的小尾真的出息了。可我见不到她,栾篱殿不是说进来就进来说出去就出去的地方。我什么时候能够看到我的眼神迷离的母亲呢?忽然有点想我的残酷的粗鲁的死命抡铁锤的铁匠父亲了。

瓴王坐在紫狐皮龙椅上一口一口呷着菊花茶。姿势美丽而优雅。瓴王从来不命令我去做什么。这让我有时候甚至羡慕起其他忙进忙出两腿生风的小奴才们来了。我知道,我这叫生在福中不知福。用耶束的话说,我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我天生是把贱骨头啊!矛盾和不协调趾高气扬地统治着我控制着我。

瓴王茶碗里的茶还剩下一半的时候,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高尾寡人今天为何去彝心宫么?我慌忙低下头,王上,恕奴才驽钝,实在不知。瓴王把茶碗放回到案几上,哈哈哈笑了。你个狗奴才,也太聪明了吧?乡下来的一个小毛孩子,你哪儿来这么多心眼儿呢?我的脸涨的通红,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回答我的王才满意。高尾!瓴王的声音寒冷,我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一切都看在瓴王的眼里。哎!瓴王叹口气,你没有错啊,高尾,小心翼翼才能让我们活下去。我猛然抬起头,勇敢地看着我的王。王上,您是想给王后和堇裳王一些暗示吧?我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我想,我的王让我说话,我不能不说。我不敢面对瓴王失落的脸。我会义无返顾地做瓴王要我做的一切事。是的,一切事。

瓴王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寡人的这个舅子啊,真是不知天道地厚。据密探来报,他在西南疆招兵买马,训练军队。寡人就是不相信那大殿上一脸端庄一脸贤淑的王后不知道他的亲爱的弟弟在策划着什么大事件。哎,一切都让寡人心寒了。

瓴王最近老是叹气,原来做王上也不见得是一件快乐的事。我想我应该让王上开心起来。瞅中午王上小歇的时候,我溜进了别露园。梧桐树绵软的叶子轻扫着我的脸。看到懒洋洋歇息在宽大的床上的知了,我兴奋到极点。这可爱的沉默的小东西,我有把握,瓴王一定会喜欢的。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易地抓住了那团黑糊糊的小东西。我在天水镇的时候,总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抓到一只。知了的眼睛在透明的羽翼下五彩斑斓着,它把这个世界看的太清楚了。我想我抓住的,只不过都是些正在打盹的哑巴罢了。那么,这别露园的知了又让我陷入云里雾里了。难道它们都是又聋又哑的么?真让人搞不明白。

王上王上,我跌跌撞撞地跑到瓴王的龙榻边。看到瓴王睁大眼睛盯着我,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巴。奴才万死,惊扰皇上小歇了。我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刚从别露园里捉回来的一声不响的小东西。

起来吧!以后不要再说万死万死的了。你最多也只能死一次啊!瓴王兀自笑了。我把知了轻轻放在瓴王的手里。瓴王的手指修长细腻纤尘不染。这是一双多么雅致的手啊!那沉默的知了就一声不响地伏在瓴王的手心。它是那么的不动声色,它是把瓴王的那双王者之手当成树叶了吗?它的胆子真大。它不知道现在掌握着它命运的人是至高无上的瓴王么?真是个可爱的同样也是幸福的不谙世事的小家伙!

它的胆子真大!瓴王面无表情。你说说,它为什么不说话?瓴王缓缓转过身,目光逼视着我。它可能是觉得无话可说吧。我低着头,不敢正视瓴王的眼睛。哈哈哈,瓴王干燥的笑声震得我头皮发麻。高尾,你这个回答朕非常满意。你说朕像不像一只沉默的只了?

奴才该死。奴才决无辱没皇上之意。我扑通一声在王上脚边跪下。看来,说话也得句句留心啊!

什么该死不该死的。你以为朕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啊?朕是想说话却没有机会说啊,朕的职责似乎天生是应该坐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听下面熙熙攘攘的嘴巴说话,那些话大部分是废话,但朕的眼睛里还得露出赞许的嘉奖的目光。朕也有很多真话要说,可一说出来,朕就不是朕了。人们不让说太多真话的人当他们的王,这真的是他们的悲哀。瓴王的手指缓缓划过知了的脊背。

我不知道我的王今天是怎么了,全说了些奴才不明就里的话。看来都是我高尾的错,有事没事让瓴王玩什么知了呢?

飞吧,飞吧!瓴王摊开手,那黑漆漆的小东西扑打着翅膀折出去了,丝毫没有留恋的意思。

它也是不自由的,是吗?瓴王空洞的眼神默然盯着自己的手掌心。我希望它能飞出去。飞到它喜欢的地方去,那样它会自由的。可是,京城的城墙太高了,你说它飞得出去么?瓴王的目光微微有些转移,我不知道他看的是天空还是那高不可攀的城墙。

奴才该死,又惹皇上难过了。

起来吧!不是你的错。你已经让朕开心了很多,至少你可以一声不响地站在朕身旁听朕把话讲完。你不要说话,等我说下去。我知道你想说,愿意站在朕身边的人很多。愿意低眉顺眼听朕讲话的人也多的能从大殿之下的台阶上一直绵延到郊外去,可别无所求的来听朕说话的人又在哪儿呢?

我默默注视着我的王。难怪王经常自称自己是寡人呢。寡人,寡人,不能说话的人,说不出话的人啊!

瓴王转身朝别露园走去。强大的瓴王尊贵的王者之躯明显的摇晃了几下。我慌忙扶住了他。

瓴王的目光轻飘飘的,像一团将散欲散的雾。就说堇裳王吧,寡人自认为没有委屈他,他的姐姐我的王后不是还说他对我比对她还实心么?我希望王后真的不知道她的弟弟对她夫君做了些什么。哎,也许王后真的不知道。一个妇道人家,她会知道些什么呢?瓴王明显是在安慰自己。我这个小太监,在他身边永远是不声不响的。

西南王堇裳到底做了些什么呢?惹的瓴王这么不开心。我在心底寻思着,可这些问题不是我们这些奴才该问的。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我能够吃的满嘴流油,有还算鲜亮的宫服穿,有瓴王的宠爱,我是应该满足的。

瓴王很漂亮。王后很漂亮。就连低眉顺眼永远不敢直起腰走路的宫女也个个鲜美如花。那深宫里的娘娘嫔妃我想也有着让人震惊的美。大殿很漂亮。园子很漂亮。这儿真的是个美丽的地方。在这个花团锦簇的地方活动着的人,他们的心情是不是和他们脸上的笑容一样明媚呢?

我这个小小的被我的铁匠父亲去了势的太监,我的心里真的只有满足只有忠实只有感恩吗?我不知道,真的,连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但我知道,暴露在阳光的小太监高尾,他永远有着波澜不惊的表情。他永远有着一张满足的脸,脸上写着恭顺。每每躺在床上,我的颤抖的手不经意地滑过平坦如砥的下身,那不可逆转的坦荡如砥,让我的心变得空落落的。我该恨我的流着臭汗胳膊上的肌肉鼓起来的粗鲁的铁匠父亲吗?我不知道。我不应该恨他。他也没做错什么。一刀切下去的时候,我的铁匠父亲毕竟还在寻思:这刀是红彤彤的,热气逼人,切下去的话,伤口是不会发炎的。看来我的父亲是那么爱我。他没有让我留在他的身边学他抡铁锤。他用他手里的那把滚烫的大弯刀给了我一个崭新崭新的未来。我得感谢他,我得为我有这么一个如此有头脑的铁匠父亲自豪。

瓴王很少去其他嫔妃那里。他喜欢独自在栾篱殿过夜。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那在深宫别院中苦等瓴王的粉黛佳丽们的欲望一定和眉角的皱纹一样,一声不响,疯狂蔓延,一直蔓延到绝望蔓延到遥遥无期。我总是默默守侯在瓴王身边,看他解衣独自而眠。一开始,他还问我,你觉得朕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么?我红着脸,低头不语。男女之事是我这个小太监不能理解的。瓴王也曾经解释给我听过,我点头称是,可还是半懂不懂的。这是多么复杂的逻辑啊。瓴王拿一柄铝勺一下一下搅动青瓷碗里的莲子羹。我总觉得铝勺和青瓷在一起是那么的不协调。这些御厨都做什么去了?瓴王说,男人啊,永远是孩子,真正强大的是女人。我翻着眼皮不解地盯着他。包括您么?王上?

瓴王点点头。瓴王点头的幅度小的可以忽略不计。我真的搞糊涂了,一个伟大的王,难道还有哪个女人比他更强大么?

一个有风的天气,太后召见了我。

我这个小太监不知为什么,总能被高高在上的人召见。我每次都是战战兢兢的。去之前要思索老半天。总是担心顶着颗脑袋去就没脑袋回了。这是在王宫里啊。

太后坐在朱红帘子后面,我看不清她的脸,从她威严的声音里,我听到了一个位高也可能权也重的女人的傲慢还有强装出来的随和。太后的声音圆圆润润的,像上了年纪但声带完好音色不减当年的黄鹂。从瓴王的十五六岁的年纪判断,太后至少也有四十岁了。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可就是明日黄花了。我是个太监,按理说我不应该知道这些。事实恰恰走向了我们思考的反面。我对这些事情恰恰有一种隐在的潜伏的渴望。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想这也是一门学问吧。

你就是瓴王身边的那个小公公高尾么?

回太后,正是奴才。伺候皇上不周,还望太后海涵。我跪在朱红帘子前面,那帘子成了血红血红的渲染。有着残酷的惊心动魄的华丽。

小小奴才,话儿说的到是挺中听的,难怪瓴王喜欢你。今天召你来见我,只想亲口对你说,你要伺候好瓴王。你要明白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这里毕竟是瓴摩殿,说话做事都得为瓴王着想。你明白么?

奴才明白。奴才一定谨记太后的教诲。

我退了出来。出来很久了,两条腿还是软的像面筋,走起路来直打飘。

赶回栾篱殿,我看见瓴王坐在一堆竹简中间,批阅着什么。也不敢多说话,僵硬的立在一旁。

去太后那儿了么?

瓴王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竹简的斑斑字迹上。回瓴王,奴才正是刚从太后那儿回来的。

瓴王的喉咙里传出一声不清晰的“哦”,然后接着批阅奏折去了。竹子的香味一阵阵钻进我的鼻孔,我是那么的渴望打个喷嚏,可还是忍住了。

瓴王拿起一封奏折,啪的一声扔在地上。我乜斜着眼睛,看清了三个字,西南王。哦,是西南王堇裳的折子。

高尾你过来。瓴王声音冰冷。

我颤颤兢兢走过去。我知道,西南王又伤瓴王的心了。西南王在南疆招兵买马,到底要干什么呢?瓴王可是他的姐夫啊。

高尾,我要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

瓴王的声音压下去了。转而递给我一封密函。你出宫一趟,这封信务必要交给望亭茶楼的王掌柜。不得有误。

我慌乱地点点头,揣着瓴王的密函退了下去。

方便起见,换上了粗布衣服,活脱脱一店小二的模样。我溜出了宫门。集市上真是热闹。京城的老百姓就是比天水镇的人们优越的多。街上人来人往,悠游自在。茶肆酒楼生意红火。店小二的嗓音亮堂堂的。老板个个笑靥如花。京城的百姓看来是无忧无虑啊。偶尔有要饭的花子捧着破旧的洋瓷碗,目光涣散。他们的头发有气无力的耷拉着,因为脏乱的缘故,一根根发丝死命纠结,变得粗壮了。一阵风吹来,就象征性的摇摆几下。看来幸福的人还是少数。那些算命测字的先生举着的白布招牌,在风中摇曳,活像坟头的白幡,这就使得街市凭添了几分凋零之感。这么久了,我还没好好逛过京城呢。进宫的时候急急忙忙的,不敢怠慢。现在也是,没时间看洋相。我有重要的事要做。做不好,我肩膀上的这颗脑袋就摇摇晃晃的没有保障了。这样想着,不仅加快了脚步。

望亭茶楼坐落在城东头。店铺不大,生意到是不错。古色古香的楼台小榭,有着一种不可多得的雅致。茶楼不像酒肆,没有猜拳行令的大喊大叫,没有劝酒的争执吵闹。茶客们个个神态安然的像躺在屋檐下晒太阳的猫。

我径直走了进去。并没有满脸堆笑的小二快步迎上来。我环顾四周,这时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了上来。他皮肤白皙,彬彬有礼,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

客官您稀客,小店的碧螺春茶远近闻名,要不要来一碗尝尝?我点点头,顺便问一句,您就是王老板吧?

中年男子爽朗的笑了两声。正是鄙人。说完他转身朝里屋走去了。显然,我这个寒酸的不起眼的人物的到来,并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跟在老板身后,顺势走进了里屋,“请问……?”老板的话没说完,我便开了口,“请问您认识一个叫林三爷的先生么?”老板的神色严肃起来,我在他脸上甚至看到了些惊喜的表情。

“认识,认识,来,客官,坐下谈。”我便在板凳上坐了下来。这一切都是瓴王事先吩咐的。我掏出密函递给他便匆匆告辞了。回宫的路上,我片刻也不敢耽搁。耳边时不时传来姑娘们叫卖糖葫芦的脆生生的声音,我多想停下来买一串解解谗。隔着衣衫摸摸口袋里的细碎银两,口水咕嘟咕嘟灌进肚子里去了。这些,是我在天水镇想都不敢想的。看来我还是个孩子。

脚下生风似的回到宫里。瓴王在别露园里来回踱步,我知道他是在等我。我远远朝我的伟大的王奔过去。现在,连我自己也搞不懂我对瓴王产生了什么样的情愫。我惧怕他,因为他的尊贵,他的强大。我依恋他,因为他给了我安全。当然,也许有一天,他会让我死,那一定是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生活在我身边的人,只有我的瓴王懂我。虽然这样说有放狗屁的嫌疑。我知道瓴王是不介意我这样夸赞他的。他高高在上,他享受的是四面八方的尊重、谄媚、讨好和油腔滑调。但我知道,被一个从乡间草莽中走出来的奴才一个去了势的小太监这么死心塌地的爱,是多么可贵。我说出了这个爱字,需要我身体里全部的勇气。也许在你看来,作为一个伺候王上的小太监,我是没有资格说爱的。何况我爱的是至高无上的王,这让我在世人的眼中变的多么可笑。也许,你应该嘲笑我的荒唐。是的,就像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对于我的王,我多的是怜惜,是理解,是尊重,是热爱。热爱与爱无关。

瓴王见我奔过来,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按理说,瓴王的这个转身应该是迫不及待。但他是瓴王,他的伟大告诉他,他应该平和,应该不露声色。我的可怜的王。

“高尾,一切都办妥了么?”瓴王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丝毫的波纹丝毫的褶皱。

“回皇上,奴才一切都是遵照您的旨意行事的。”我气喘吁吁的说。

“你跑了一天,也够累的了。陪朕在这儿下盘棋吧!”宫女们早已摆好了棋子。侍立一旁。

我下棋的技术本来就很抱歉,对方又是瓴王,结果就可想而知了。我凭着感觉走每一步棋。少了伴君如伴虎的感觉。我几乎是在心底默默念着车走直路马踏斜象飞田字炮打格下完了一局棋。瓴王并没有皱眉,我知道他也没什么心思下棋。再说,宫里上好的棋师乐师有的是,瓴王真的想下棋,哪轮得上我这个小太监啊!

“望亭楼的老板还好吗?”瓴王的问题没有前缀。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哦,茶楼的生意不错。”瓴王点点头,便不做声了。

说实话,铃王看上去是个冷漠的王者。其实他一样有一颗火热的年轻的心。毕竟只有十几岁。横是横竖是竖的深宫生活磨砺了他,也许他的棱角没有彻底变得圆润,但至少,他把它们隐匿起来了。从小,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太多人的关注。因为他是未来的王。从瓴王平和的性格中,我知道,他不喜欢战争,不喜欢杀戮。没有人喜欢流血牺牲。哀鸿遍野的景象怎么着就让人不舒服。我们只是迫不得已。对命运的迫不得已,对欲望的迫不得已。我想瓴王应该属于前者。

远远的,我看见王后在宫女的陪同下款款朝别露园走来。那张鲜亮的美丽的脸在四月的阳光里,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生动。真的是不容易。一个守活寡的妇人,竟然有这么鲜活的笑容。我看了瓴王一眼,悄悄退下去了。

我的喉咙酸酸的,我知道我想哭,到底是哭谁呢?我想哭王后最合适。这个美丽的女人并不坏,她没有历代王后的那种张牙舞爪和淫威霸气,可为什么瓴王总是不搭理她呢?我想那深宫里哀婉叹息夜弹琵琶的没见着皇上一面的美丽红颜应该比王后幸福。她们没有被临幸过,没有看见过希望的影子,失落也不会那么深那么不可磨灭了。王后,一国之母,她必须以一张母仪天下的笑脸面队芸芸众生。她只能把不幸和苦痛完完全全遮盖起来,还得用笑容来遮盖,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那些开在后宫中的的寂寞的花朵,她们的纯洁的娇柔的身体散发着孤独的香味。她们每天都和谁说话呢?一天的时间里,除了幻想皇上的脸庞,除了发愣,除了弹琴,除了哭泣,她们还会做些什么?

幸福会让人上瘾,深宫里有几个人真正的幸福过呢?凭直觉,我想藜麓宫的筱妃是幸福过的。可以从她看瓴王的眼神里看出来。我不明白瓴王明明爱着筱妃,为什么连藜麓宫也很少过去。筱妃的一天是怎么过的呢?可能一半以上的时间是在回忆,回忆自己躺在瓴王的怀里,兴奋的整夜失眠。瓴王紧紧抱着自己的那一刻,筱妃甚至恍惚了。抱着她的是她爱的男人啊,是她的男人啊。可等温暖的阳光在窗外升起来的时候,天亮了,梦该醒了,故事也该结束了。瓴王大步向瓴摩殿走去了。那儿才是他的皈依,那儿才是一个帝王应该待的地方。

等我回过神来,王后已经带着宫女迤俪前去了。只有瓴王一个人站在芬芳花草中,他背对着阳光,绿草如茵的草地上,投映着他孤寂的骄傲的让人不敢正视的侧影。

我回到瓴王身边。“高尾。接着下我们没下完的棋吧!”瓴王笑了。

“王上,要不奴才去把棋师叫来吧,奴才不才,没本事陪皇上下棋啊!”我说的是实话,跟我这个边走棋边背口诀的小太监下棋,怎么着也难免有点对牛弹琴的味道。

“算了,算了。”皇上摆摆手。“你今天出去有人跟踪你么?”瓴王锐利的目光逼视的我想流眼泪。

“回王上,奴才出去的时候,没发现有人盯梢啊。为了隐秘些,奴才特地换了粗布衣服,只奔城东头的望亭楼。奴才也没有在大街上耍,看到鲜亮亮的糖葫芦,谗得口水直流,也没敢过去买了大筷朵颐。”我的腿开始抖起来。

“呵呵,”瓴王的笑声听起来有些空旷。“你知道适才王后说了些什么吗?”瓴王顿了顿,接着说道:“王后说今天御膳房的人出去买乌鸡,在大街上看到了你。”

我一惊,难道是王后派人监视着瓴王的一言一行么?“这么说我今天的行踪全暴露了?”

“你小子啊!”瓴王笑了。“王后要我对你严加管教,说你可能是嘴谗了,溜出去偷嘴的。真有你的,表演的还挺像。”

我纳闷起来,我只是在大街上溜达,当然,目标是望亭楼。我慢悠悠的表情,乡巴佬的新奇可能让注意到我的人逐渐失去了兴趣。我长长叹了口气。“回瓴王,我并没有表演啊,我没想到有人跟踪我,我只是自自然然地出去了,我对大街上的样样东西都很好奇,这里毕竟是京城啊,比我的老家那偏僻的小镇有意思多了。”瓴王神色严峻地看着我,“这次躲过了,以后万事可得小心啊!”直到这时,我的苍白的脸才恢复了血色。

 

瓴王过的好累。在天水镇的时候,我总以为,王上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至高无上。锦衣玉食。说一不二。天下人俯首称臣。现在看来,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每个夜晚,瓴王健硕的身体孤独的躺在栾篱殿的龙榻上。红烛一直燃着。我守侯在瓴王的身边,我也会在深彻的夜里打盹,忽而又惊醒过来。我看到瓴王的光滑的英俊的脸庞在烛光的照耀下变得温润。我想我若是个女人,一定会无可救药的爱上他,爱上这个轮廓分明的智慧超群的男人。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想去摸摸他的脸的想法不可遏止的滋生出来。我只有咬自己的手臂让自己清醒。我的胳膊上总是留下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齿痕,我把它诗意地称作爱的伤口。

我任然是个孩子。十一岁。来瓴摩殿一年了。我的皮肤变得白皙。不是在天水镇的那种苍白。我的抡铁锤的铁匠父亲如果看到我现在幸福的样子,一定会用他粗糙厚重的巴掌一下一下摸我的脸。狗日的,老子决策没错吧。让爹看看,哟,生得这么有红似白的。我可能会睁大空洞的眼睛任我那铁匠父亲粗糙的手刺痛我的弹指可催的皮肤。偶尔,父亲粗壮的手指会掠过我的睫毛。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收缩。

算了,不要说了。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龙榻上黄色雕龙的锦被动了动。每动一下,便应和着烛光发出夺目的光彩。我听见瓴王叫我的名字。

“高尾,困了吧?上来睡一会。”王命如山啊!我战战兢兢的爬上瓴王的龙榻。我的动作是小心翼翼的,没有了在树林子里捉知了的灵活。我的苦命的娘,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宝贝儿子现在是受着何等的宠爱。

我拘谨的在瓴王身边躺下来。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我是已经不敢呼吸了。瓴王盯着摇曳的烛光,并没有看我。

“害怕么?”烛光忽上忽下的乱窜。

“回王上,奴才没出息。”我闻到了瓴王浓密的头发上若隐若现的熏香。

“傻瓜。”瓴王叹口气。烛光兀自忽闪着。

“有你陪着朕,朕就不再孤单了。”

那一夜,我的眼皮沉重的扑踏下来,却不能入睡。曾经听多嘴的小束子说过前朝的很多皇帝都和太监们行过苟且之事。这在皇宫里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我知道,我的瓴王,他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害怕孤独。每次听他自称寡人的时候,我的心都会剧烈的疼痛。从那以后的每个夜晚,我都躺在瓴王身边。瓴王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偶尔会问我答不上来的问题。我睡的深沉的时候,就会把胳膊缠绕上瓴王的脖颈。我感觉我搂着的是我的瘦弱的沉默的母亲。一觉醒来,我就惊出一身冷汗。瓴王并没有责骂我,他好象是不知道一样。

我有些依恋瓴王。虽然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一个是至高无上的王,一个是出身卑微的小太监。那个时候,年幼的我就弄明白了一个词语的含义——同性依恋。这是人的原始本性。同性之间会互相依赖的多一点。这让我想起在天水镇的生活来了。邻家的丫头片子们对玩沙包这个枯燥的毫无创意的游戏,倾注了太多的热情。几个姑娘家唧唧呱呱地说着傻小子们永远也理不出头绪的话。她们从来不和男孩子们玩。有几次我试图加入她们的行列,那群唧唧喳喳如小鸟的丫头一溜烟跑开了。两个姑娘是很要好的朋友,若其中一个又有了新的朋友,那另一个往往会不开心。这就叫吃醋。还真有些意思。男孩子也是一样的。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成熟,我们才渐渐对异性有了好感。这么分析,我和瓴王还是两个孩子。这个结论真的叫人担心。

瓴王很安静的睡着。小束子若看见我躺在瓴王身边,一定会惊讶的下巴颏脱臼。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的境遇?不是每个人有机会一睹皇帝的闲雅雍容的。我看到了瓴王光洁的脸上的柔软的绒毛。还有他颈项间那个浑圆的喉结。

躺在瓴王身边,睡觉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我睁大空洞的眼睛,直到眼睛里蓄满泪水。我总喜欢想很多事情。那些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往往像一口水光潋滟的深井,对我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我想我本身应该是一个尴尬的存在。我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注视着我的逐渐变化的身体。我一天天长高,没有我向往已久的喉结。我的乳房发育成两枚成熟的桃核。我的臀部日益丰满。我的声音尖而不柔,像草丛里被施暴的母猫。

我一直觉得流泪是一件可耻的事情。那无色无味透明的液体一颗颗滑落,仍旧是与事无补。华丽的温暖的锦缎被子里,我找不到我的皈依。上茅厕是最让我尴尬的事情。我知道,瓴摩殿里的几千名太监,他们有着和我一样的苦衷。我们都有一个竹制的小筒,在靠墙的角落慌慌张张地把竹筒插进下身。焦黄的液体缓缓流出来。我越来越讨厌喝水了,到后来发展到讨厌一切流食。我想我没有眼泪,可能与我抵抗一切液体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隐隐觉得,一个男人做王,就要剥夺一万个男人做男人的资格,这是多么不公平。可是,瓴王错了吗?我不承认。我一遍遍对自己说瓴王是迫不得已。

我时常拿我的铁匠父亲的话来试图说服自己。一个去了势的男人,烦心的事也就没了。不用操心娶妻生子,不用看着面黄肌瘦的孩子长吁短叹。大多数时候,我让自己的大脑处于空白状态,什么都不去想不去思考,这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瓴王翻了个身,继续睡了。困倦袭击了我,我困了,也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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