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读:明代皇帝“兼任”宰相有什么后果

    中华燕氏网 2014-3-6 10:10:16 东方早报


    明朝皇权制度,是明史中研究得比较多的问题,成果也比较显著。方志远先生的《明代国家权力机构及其运行机制》一书,将明朝国家机构各项制度与组织的关系,以及来龙去脉条分缕析,使读者得窥明朝国家制度的精心建构。特别值得关注的是,该书对明朝皇权的把握相当完整。继王天有等人的研究之后,该书在明朝中枢权力结构的研究上,不仅更为细致深入,也有更好的视角与问题。比如作者指出,在明朝的权力中枢,宦官是“皇帝的代表”。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和把握明朝废相之后专制集权的走向,可以发现许多饶有兴味的问题。
  明朝废相,是在公元1380年,即明朝洪武十三年。在中国历史上,类似于后世宰相的权力很早就出现了,诸如“尹”、“冢宰”、“大宰”等名,皆为国家行政官之首。春秋战国时期,此类职位又以“相”、“丞相”、“相国”之名出现,或称“执政”。秦统一后,历朝皆设宰相一职。汉武帝虚置相职,而将相权基本纳入内廷。从此,历代总是通过对相权的分解,以增强皇权对中央行政的控制力。但是,作为中央行政的中枢,相权始终是存在的。而明朝废相之后,这一历时数千年的宰相制度便不复存在了。
  然而,废相之后,洪武皇帝并没有真正废掉相权;而是一身而兼二任,既当皇帝,又当宰相。那时候,朱元璋平均每日要处理两百多份文件、四百多项事由。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他不得不命令臣下把所有的奏章都写得短而又短,并规定了统一的格式。他还设立了殿阁大学士制度,让一些读书人跟随左右,随时咨询顾问,以解决阅读上的困难。但他严禁大学士议论朝政,以防他们干政。对于历史上的宦官和外戚干政,他深恶痛绝,再忙也不让这些人插手。
  凭着自己的威势和治政经验,朱元璋大致可以将“日理万机”做得不差。然而,这种一身而兼二任的办法,却让继位的皇太孙建文皇帝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年轻的皇帝难免贪睡,上早朝晚了,就会有大臣进谏,说朝政被耽搁了,要求他能像太祖皇帝那样,天不亮就起床,太阳未出就朝见群臣。碍于祖训,建文并不敢恢复宰相制度,却将六部的权力进一步加强。以至于后来篡位的叔叔、明成祖朱棣指责他:“欲将部官增崇极品,掌天下军马钱粮,总揽庶务。虽不立一丞相,反有六丞相也。”
  但是,建文再怎么加强六部的权力,都不可能弥补作为中央行政中枢的相权的缺失。实际上,建文即位后,即召方孝孺“参预机务如内相”。1402年,当朱棣的军队攻占京城时,发现建文已在内廷设立了内阁机构,并备有特制的文渊阁印。这与他的祖父只以殿阁大学士随从顾问的情况大不相同。方孝孺主张君、相分权,恢复古典的冢宰制度。而比方孝孺更长一辈的明朝开国文臣刘基,也非常强调丞相制度的重要性。他曾把后世分解相权的做法,比喻为把不成材的“小木”束在一起充作栋梁之材,是撑不起中央集权这座政治大厦的。
  如果不是朱棣篡权成功,方孝孺、刘基关于相权的主张,是否会影响明朝政治体制的走向不得而知。明成祖篡位后,尽管对建文时期“变乱法制”的做法一概“革除”,却悄悄地保留了建文时期设置的这一“内阁”,并立即召文臣入阁参预机要,开始改变原来由皇帝兼任宰相的做法。由此,相权开始融入皇权,成为明朝的皇权一部分。这与刘基和方孝孺的想法,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洪武皇帝禁止宦官议政,为此还立下不许宦官读书识字的规矩,将严禁宦官干政的命令铸成铁碑立在宫中。在他看来,宦官的事情就是宫中杂役,或者奉使传令。但是,既要用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又要防止皇权沦于权臣之手,其最方便之法门,就是让宦官与阁臣对掌机要。明成祖在位时,宦官开始大量地受到重用。《明史》上所谓“宦官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刺臣民隐事诸大权,皆自永乐间始”的讲法,大致是不错的。无独有偶,朱棣借口“训女官”,下令让已有子嗣的学官,自愿净身,入宫教书,破了洪武皇帝不许宦官读书识字的规矩。朱棣的“好圣孙”宣宗即位后,则干脆在宫中设立“内书堂”,“专授小内使书”。这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显然,要重用宦官,则不得不使他们具有相当的文化知识。
  明朝宦官接触朝廷机要,是从文件收发上开始的。朱元璋于废相前两年,即洪武十一年,曾下令“奏事毋关白(禀告)中书省”。从那时起,京官奏事,一律改由“皇极门(后称会极门)实封奏闻”,而不再通过中书省。此外,明朝地方官的奏疏,原本汇集中书省,但自洪武十年朱元璋设通政司后,若非事涉机要,即由通政司直接送往六科。六科是皇帝监督六部行政的机构。朱棣在位时,命令通政司:“凡书奏关民休戚,虽小事必闻,朕听受不厌倦也。”越来越多的奏疏要直达御前,宣宗时就设立了文书房,隶属于司礼监(洪武十七年设置),统一汇集内外官奏疏。文书房的另一项任务,就是登记、整理和抄录往来文件,而由司礼监呈递御前。司礼监掌握着最充分、重要的信息,又服侍在皇帝身旁,帮皇帝跑腿办事,传递信息,俨然是“皇帝的代表”,最适合用来制约、压制内阁,其权力和地位于是迅速上升。
  内阁参与机要,原本无非是阁臣与皇帝“面议”朝政。这在洪武皇帝治下,是严厉禁止的。那时,凡事“听自上裁”,官员奏疏概由朱元璋批答,即亲笔写出处理意见。建文时,“临朝奏事,臣僚面议可否,或命孝孺就扆前批答”。足见其时臣僚已可以与皇帝面议朝政,为皇帝执笔批答。成祖、仁宗时,朝政的处理通常也是与阁臣面议,批答则由皇帝亲力而为。朱棣晚年精力不济,才经常委托阁臣代他批答公文与官员奏疏。宣宗在位时,处理官员奏疏,改由阁臣先用“小票墨书”代他批答,称“票拟”或“条旨”,贴在相关奏疏的封面上,送司礼监后誊抄,再交皇帝批准。如果事关重大,宣宗还是会当面与大臣商议;议定后亲自批答。
  能够与皇帝面议朝政,是阁臣所期望的。阁臣如果不能与皇帝面议朝政,意味着他有限的建议权也不存在了。更令人扫兴的是,在没有面议的情况下,阁臣票拟必须严格按照“九卿之成案”和“司礼监粗写事目”进行。“九卿之成案”,即内、外廷臣在各自主管的范围内,就具体问题的解决,向皇帝提出具体的处理意见。“司礼监粗写事目”,即司礼监根据“九卿之成案”,为阁臣规定的票拟提纲。就这样,阁臣票拟完了,还得皇帝用红笔批示。同意的,交司礼监用红笔誊清,送文书房抄送相关机构执行。然而,由于疏懒,更由于要压制内阁,皇帝总是把批红的事交给司礼监去做。
  “票拟”成为惯例,始于英宗即位。英宗那时还是个九岁的顽童,批答之事由阁臣代劳,而一切都听王振教唆。王振掌司礼监,对阁臣票拟总是指手画脚。土木之役,英宗成了蒙古瓦剌的俘虏,皇位被景帝取代。也许是因为有过这样的惨痛教训,英宗复辟之后,对宦官的宠信有所克制,比较注意控制阁臣与宦官之间的平衡,“每事与内阁面议然后批行”。但是,宪宗继位后,经常是直接让宦官替自己批答官员奏疏。可见,内阁票拟,不是皇帝必须遵守的制度。司礼监作为“皇帝的代表”,甚至可以直接让宦官代表自己批答。所以,方志远先生说,司礼监就像是内阁中的内阁。
  孝宗继位后,更多的则是让阁臣票拟。但他却发现,阁臣对此颇有怠惰,而让阁员代拟。他传旨说,要注意保密,内阁大学士必须亲自动笔拟旨,亲自印封,然后密送皇帝。对于孝宗的这一要求,大学士刘健非常婉转但又倔强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他说内阁票拟的确事关机密,所以从来皇帝找阁臣议事,也都是亲临内阁,或在便殿秘密召见,照例是要避开他人耳目,对阁臣面授机宜的;现在除了例行活动,阁臣根本见不到皇帝,连司礼监的人也见不到;圣旨由司礼监传达至文书房,再由文书房通知内阁;内阁票拟也要经过文书房、司礼监,才能呈至御前。刘健提出,要么恢复皇帝与阁臣“面议”朝政的老办法;退而求其次,也应让阁臣看到皇帝的亲笔;再怎么不济,也应由司礼监“口传圣旨”。他用这种办法,来表达他对凡事都要由司礼监下属的文书房来传达的反感。对于刘健的婉转批评与倔强,孝宗是容忍的。但对他的请求,照例是敷衍了事。此后六年之间,孝宗与阁臣“面议”朝政,不过数次而已。内阁与皇帝的沟通,还是要由宦官来充当代表。
  武宗即位之初,就有大臣批评他“批答章奏,以恩侵法,以私揜公”,并指出这是由于阁臣“不得与闻”机要,而奉侍在侧的宦官“阴有干预”造成的。之后不久,刘健也批评说,阁臣身在内阁重地,不过“徒拥虚衔”,朝廷的圣旨下来了竟然还不知道;本来由阁臣票拟的东西,随便就改掉了。等到刘瑾执掌了司礼监,刘健等阁臣被罢官为民之后,这种情况就更为严重了。那时候,官员的奏疏,刘瑾都是带回家与亲友一起“批答”,然后请内阁大学士焦芳帮助润色。刘瑾倒台后,大学士李东阳揭发说,自己为皇帝拟旨,不是被刘瑾驳回,就是被改窜;改窜了的东西誊抄后,还要逼他抄一遍,作为原稿“落底”存档。
  明人谢肇淛指出,明朝的宦官“体统尊崇,常居百僚之右。辅臣(阁臣)出入,九卿避道,而内监小竖,扬扬驰马,交臂击毂而过。前驱不敢问,辅臣不敢嗔也”。可见,在明朝的权力中枢,宦官的地位尊于阁臣。盖宫廷政治既已彻底制度化,宦官因为最接近皇帝,其地位上的这种“尊崇”,若非皇帝本人有意加以裁抑,是不可避免的。与此同时,阁臣身在内廷,毕竟联系着整个官僚系统,若非严格地加以屈抑,难免使相权死灰复燃。制度的精神如此,明史上内外臣僚对宦官的普遍千依百顺,就不仅是个道德问题,也是制度使然。所以,在明史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一直到嘉靖之前,尽管是宦官专政,但整个明朝权力中枢和官僚系统大体上是稳定的,阁臣已甘心并习惯于屈居宦官之下。
  然而,从武宗去世到世宗登基的三十七天皇位空缺期间,事情却发生了变化。在这三十七天里,首辅杨廷和竟破天荒地总揽了朝政,宦官不得不听由内阁主持朝廷中枢。等到朱厚熜入京,杨廷和为他起草登基诏,将武宗时许多弊政都宣布废除了。为此,文书房的宦官找到杨廷和,说诏书有几处写得不合适,要删。杨廷和怒斥道:“过去有什么事不合你们的意,你们动不动就说是皇帝要如何如何。现在要删改诏书,难道也是新皇帝的意思?那就等我们上朝祝贺新皇帝登基时当面奏请,还要问清楚究竟是谁要删改诏书!”这件事,内阁胜利了。它表明,作为“皇帝的代表”,明朝宦官的权力和地位,完全依附于皇帝个人,并不具备独立行事的资格和能力。短暂的皇位空缺期间,司礼监的“皇帝的代表”身份不能成立,阁臣迅速获得了独立行政的权力。
  世宗登基之初,兵部一位叫霍韬的官员上书说:“阁臣职参机务,今止票拟,而裁决归近习。辅臣失参赞之权,近习起干政之渐。自今章奏请召大臣面决施行,讲官、台谏班列左右,众议而公驳之。宰相(阁臣)得取善之名,内臣免招权之谤。”当此宦官与阁臣的势力此消彼长之际,霍韬已然看到今后约束内阁权力的必要性。尽管他没有忘记批评前朝宦官的专权,却特别提醒皇帝今后不要因为压制了宦官,而放任阁臣超越权限。他提醒世宗,只有恢复皇帝与阁臣“面决”朝政的制度,宦官与阁臣才能各安其位,皇帝对明朝权力中枢的控制才能保持平衡。
  后来以首辅地位专权的阁臣张璁,当时对内阁势力扩张的危险性,也表示了深刻的担忧。他向世宗皇帝表示,根据《洪武祖训》,朝廷罢宰相,设五府(军事机构)、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司,分理军政、司法、民政和监督诸事,使它们“彼此颉颃(抗衡),不敢相压”,朝廷才能总揽大局,政治才能稳定;而阁臣向来少有善终,就是因为身处“易生嫌疑”之地,并负有“易招非议”之责(代言拟旨)。张璁提出,朝政要么按照“祖宗之制”由皇帝自己决断,要么召“廷臣集议”,也就是与阁臣“面议”,才能“建国家久安长治之策,以全君臣如终相保之道”。他说来说去,就是强调内阁的作用不能超出“止备顾问”的限度,否则将引起阁臣与皇帝之间的冲突。
  世宗登基之初,就对臣下说,如今章奏都是由他自己亲自批阅后交由内阁拟旨的。实际上,直到晚年,世宗“虽修玄西内,而权纲总揽,夜至五鼓,犹览决章奏”。终嘉靖之世,四十五年之间,世宗始终不让批红之权落入宦官之手。也就是说,宦官的“皇帝的代表”身份,被嘉靖皇帝取消了。结果是内阁的权力愈益扩张,阁臣为争夺内阁首辅之位斗得也愈来愈凶,且各自与内外行政官和监察官(科、道官)勾结得愈来愈紧密。其时,内阁首辅虽“无宰相之名,而有其实”,“天下事未闻朝廷,先以闻政府(内阁)”。其间,严嵩先后两次出任内阁首辅,为时十五六年,更将爪牙遍布朝廷。这样的情况,造成明朝皇权控制的状态越来越不平衡。以至于徐阶为首辅之后,提出“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使内阁的作用回归本位。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穆宗继位后,恢复了嘉靖以前倚重宦官的政策。穆宗在位六年,虽然高拱和张居正仍各以勾结部、院和科、道官为能事,但张居正最终从高拱手中夺取首辅之位,还是由于他与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深相结谋”。《明史》上说,神宗继位,高拱要求将司礼监的部分权力归还内阁,并驱逐冯保,结果却是他自己被驱逐了。及神宗继位,十岁孩童尚不能亲政。十年之间,在宦官得到重新重用的情况之下,因为有了冯保的支持和配合,张居正始能有所作为。神宗皇帝当然不愿意看到嘉靖以来所养成的那种“阁臣而假天子之威福”的情况,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张居正去世后,他一方面组织清算张居正的“专权乱政”;另一方面就是完全恢复以司礼监压制内阁的老办法,使“内阁所撰诏旨,必由中官先写事目送阁”。
    穆宗、神宗两朝,宦官重新成为“皇帝的代表”。这老一套的办法,若非存在着严重的朋党问题,是可以有效制约阁臣的。可惜的是,朝廷其时已布满朋党,且因利益固结而变得牢不可破。宦官重新成为“皇帝的代表”,适足以激化朋党之间的争斗。此后的历史说明,无论是东林,还是浙、楚、齐、宣、昆诸党,他们的命运皆与皇帝重用的宦官有关。曾几何时,东林党的得势,是由于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的支持;而王安的失宠、被杀,则成为东林党人的噩梦。而对于反对东林的其他党人来说,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的得势,无非是使他们都一概成了“阉党”。那时候,满朝的“阉党”,“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魏忠贤甚至可以不经过内阁,直接以皇帝的名义发布“中旨”。末代皇帝崇祯继位后,一力清除了魏忠贤及其余党,并重新起用东林党人。然而,崇祯最终却认为,天下事大都是被士大夫搞坏的。明亡的最后一年,崇祯甚至命令收葬魏忠贤遗骸。皇帝临死都认为,不是宦官而是“诸臣误朕”。他所谓的“诸臣”,当然就是指朋党。
  不得不承认,明朝所精心构建的皇权中枢,就其保证皇帝的专制集权而言,确实达到了很高的制度水准。它通过将批答之权分解为票拟和批红,使内阁和司礼监对掌中枢;通过“九卿之成案”和“司礼监粗写事目”对阁臣票拟的双重制约,严格限制了内阁参与朝政的程度和范围;通过让司礼监代行批红,甚至批答之权,有效地监视和压制住了阁臣。总之,宦官所行使的一切权力,都是以“皇帝的代表”的身份进行的。明朝二百七十六年的统治,自仁宗、宣宗之后,皇帝的疏懒、荒唐和昏庸是惯常现象。然而,皇帝不仅没有被权臣、宦官颠覆的可能,而且随时都可以拿下他们,从不存在皇帝受制于人的现象。但像这样精心构建的制度,却连使阁臣与皇帝面议朝政都保证不了。显然,在对待权臣、宦官、朋党等问题上,明朝的中枢权力建构,更多的是错误地吸取了历史上的经验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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